第十三章

　　送走了津田荣一和小坂正雄，张千百和李俊熙回到“东瀛房”后面的凉亭里。服务员正在收拾“东瀛房”，李俊熙让她们泡一壶功夫茶。一个服务员走出来撤走了原来的茶具，拿出来一套功夫茶具。李俊熙对她说：“我们自己泡茶，你进去干活吧！”说完便自己做起泡功夫茶的几道程序来。
　　泡好茶之后，李俊熙倒满两个小茶杯，说：“来，换换口味，这里的冻顶乌龙茶挺好的。”自己拿起一杯一饮而尽，问张千百：“你对津田荣一的印象如何？觉得他回去日本跟老鬼子汇报之后会有什么结果？”
　　张千百也拿起一杯一饮而尽，说：“结果？那还用猜吗?八成那老鬼子不会归还的！津田荣一肯定同穿一条裤子！难道指望他劝老鬼子还刀？打官司免不了。不过，你要说说这官司怎么打？”
　　“这官司不管输赢，都要先做好充分准备，上法庭除了请专家、律师，我们自己还要先学习法律上的知识。周市长昨天下午告诉我，已经联系了北京中国政法大学的孟教授。孟教授是国内顶尖的法学家，他下周刚好有空档可以来顺城几天。周市长打算和他商量一下，能不能做我们这件案的法律顾问。”
　　张千百搔搔头皮，自嘲：“我这个岁数学习法律，有点逼上梁山了。”
　　“别说逼上梁山，就算上刀山也得学，能学多少是多少！说句不好听的话，在追讨海外文物方面，在目前你我都是个法盲。虽然说在法庭上会有律师代言，但是我们总不能一脸懵逼地坐在法庭上吧！尤其你是原告身份，是主角，怎么都要懂一些法律方面的东西。不过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知道法律上的大道理就行，我和你一起学！”
　　在去机场的高速公路上，津田荣一给佐藤舅舅打电话，说下午两点四十五分钟起飞，如果顺利，今晚就能见面了。
　　津田碰巧也是坐在左侧靠舷窗位置，右边两个座位坐着的是日本人。大家互相打招呼，寒暄起来。坐在靠过道座位的那位来自离津农市不远的鸟取市，是个话痨，喋喋不休地一会儿说在广州差点被几个非洲人骗的事、一会儿评论起广州的饮食，知道津田荣一是津农市人之后，又大谈起津农市的“山本寿司”来。但是此刻津田提不起兴趣和他谈“山本寿司”，说了几句之后便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等待飞机起飞。
　　津田闭上眼睛其实是不想和“话痨”搭话，静下来想心事。
　　此次中国之行，津田荣一体会到中日两国目前有非常频密的交往，仅仅是大阪与广州之间每天就有十几班航班往来，如果算上中国北京、上海和日本东京等很多大城市，两国之间往来的航班以及所载的旅客一定是个惊人的数目。但是这些惊人数目的另一面却是两国民间的百年恩怨，青龙偃月刀只是其中之一而已，但是围绕它的恩怨也七十多年，再过个二十来年也会变成百年恩怨。细想之下，日本要面对的恩怨多得不计其数，中国的、韩国的、东南亚的，慰安妇问题、强迫外国劳工到日本出卖苦力问题、尖阁诸岛问题、竹岛问题……等等。青龙偃月刀的归属问题在其中排不上号，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津农每日新闻》那篇文章所引起的冲击力已经让津田有点受不了。从李俊熙和张千百的态度看来，下一步迟早要对簿公堂，虽然山崎龙界、岸田市长都说稳操胜券，但是更大的冲击力已山雨欲来。各种媒体是这个冲击力的主要来源，到时候不知道他们又爆出佐藤舅舅的什么猛料，也不知道舅舅还会不会像现在那么平静。此外，津田这两天开始在脑海中开始慢慢堆砌出与以前不同的佐藤舅舅的形象，他知道的东西越多堆砌出来的形象越偏离自己一直熟悉的舅舅，而舅舅原来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却逐渐一点一点地坍塌。津田不敢想象到最后佐藤舅舅的形象会变成什么样子。
　　飞机起飞了，进入平飞阶段之后，他瞅了一下旁边两个人，“话痨”靠在椅背上睡觉，右边邻座这位在聚精会神看飞机上的画报。他便从放在脚下的公文包里拿出李俊熙送的那盒光盘，把第二张CD放进播放机。他选择了“日文”音轨，由NHK老牌播音员藤田惠美讲出来的故事果然比英文讲出来的圆顺多了！
　　那场天灾之后，东山村不复存在。幸存的村民有逃去异乡谋生的、有投亲靠友的。日子过得飞快，那场天灾逐渐越来越少被人提起，逐渐被人淡忘。
　　但是与一个人却没有放下东山村，谁？刘顺！
　　刘顺在暴风雨平息的当天，听闻东山村被冲垮了，便赶来一看究竟。他看见在一片废墟中仍然有一座屋子矗立着，认出来是周凤娣和张二的屋子。他推门进去搜寻，看见有两个包袱放在里间床上，拆开一看是张二和周凤娣的衣服。他寻思很久，忽然灵光一闪：一定是夫妻俩打算收拾好衣物连夜出逃，突然暴风雨降临，只得等待雨停才走，但是山洪暴发冲下来，两人怕屋子倒塌下来急于逃命，连包袱也没有拿就跑了出去。也就是说，张二和周凤娣都还活着！于是，他派巡检司的手下每天过来蹲守，自己也三天两头过来查看，看看张二或周凤娣也没有回来取东西。即使抓住张二一个也能审出周凤娣的下落。但是那两个包袱始终还是放在床上。他派人四处查找张二夫妻的下落，连南沙村都去了两遍。但是这两人如同人间蒸发一样不见了踪影。
　　其实刘顺心中的算盘是：这次找到周凤娣便把她关起来据为自有。其实知县刘道德也听闻此事，劝刘顺说这个已是三个孩子的妇人哪值得你这么穷追不舍，，顺城这么多的黄花闺女，你一个巡检司头领看中哪一个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但是刘顺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在他眼里怎么看周凤娣都是美艳动人，他的魂已被周凤娣勾走了，她的不知所踪让他抓狂。
　　另外，如果抓住张二，刘顺要审问清楚他挖出青龙偃月刀那个坑穴的状况，因为朱先生报案时对刘顺说过，那个坑穴下面必有蹊跷，为什么？因为张二门前那块大青石板上面的古怪文字其他人未必看得懂，但他却看懂了。
　　刘顺四处搜寻这夫妇俩无果，气急败坏，却做梦也没有想到，张二和周凤娣就藏在与东山遥遥相对的顺风山宝来寺里面。
　　不久之后，一件大事让东山重新进入众人的视野。
　　顺城县知县刘道德陆续接到县民禀报，近日东山一带出现一鬼魅妖怪！该妖怪经常在暗夜时分出没，拦截追打过路的乡民，口中大喊：“我是关云长，谁拿我青龙偃月刀，迅速还来！”虽然此妖还未伤人，但窜到周边一带村庄杀了猪、牛，剜出心肝内脏，用猪血、牛血在地上写上大字：“还我大刀，此次杀猪牛，下次会杀人！”
　　此事非同小可，刘知县命侄子刘顺带巡检司一干人等立刻侦查，查清楚此怪究竟是人还是妖。若是人扮妖滋扰乡邻百姓，立刻拿捕；但若真的是妖，那麻烦就大了！需立即上报广州府寻求协助，因为光凭顺城县一己之力无法镇得住此妖。
　　刘顺拍胸脯保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管是人是妖，巡检司的弟兄们一定会豁出命来抓拿此物！但是话虽如此，刘顺走出县衙门回去巡检司的路上，内心一阵阵发怵。巡检司的喽啰们几斤几两，刘顺最清楚不过，若论嫖赌饮吹、坑蒙拐骗和鸡鸣狗盗的本事当然不在话下，天天至少抽两顿鸦片大烟，如有侦查拿捕任务，必定先抽一顿大烟才出发，否则别说抓人，走到地点还有没有力气都难以保证。这帮手无抓鸡之力的喽啰敢欺压百姓，却不敢招惹强悍乡民，若是碰见懂武术的人，他们更只会是被打得落荒而逃。刘顺不会靠他们降妖伏魔，只能靠自己。他寻思，若是人扮妖，自信把他拿下没有问题；但若真的是妖怪鬼魅，他也没有降妖伏魔大法，到时候只能是见一步行一步了。
　　刘顺必须上阵，因为最令他心虚的是那妖怪口口声声说“还我大刀！”这句话。其实朱先生举报之时，他问清楚了朱先生这把大刀确是一把宝刀。而且朱先生私底下和他商定，一旦刘顺从张二手中收缴到青龙偃月刀，朱先生便出钱买刀，让刘顺发一笔横财。因此那天收缴了大刀之后，刘顺便叮嘱同去的两个心腹喽啰切记保密，不要向刘知县报告实情。他把大刀藏在自己卧室床下，告知叔叔刘知县说，所收缴的大刀不过是一把脏兮兮的废掉了的生锈铁刀，刘知县听闻便叫刘顺把刀扔到垃圾堆了事。刘顺把张二关进巡检司小牢而不送到县衙门大牢，是打算在小牢里神不知鬼不觉杀掉张二灭口，不让他透露这把宝刀的事。可是他色迷心窍迁就了周凤娣，把张二放了出来。他捶胸顿足，后悔自己一时糊涂，为了一个心仪的女人竟然放走了一个日后成为心腹大患的男人！
　　可是一切都无法重来，后悔也无济于事了！此刻除了搜寻张二夫妇，就要面对迫在眉睫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处理这把大刀！朱先生正在想办法筹钱过来买刀，按照和他商定的价钱，刘顺用来足以买天买地。可是不早不晚，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冒出个口口声声“还我大刀”的妖孽来。刘顺有些不寒而栗，它问谁还它大刀，是知道自己拿了大刀吗？惹上妖怪可不是闹着玩的！难道真的是天意弄人，要刘顺见财化水，空欢喜一场？
　　刘顺整天琢磨这件事，若是真妖，那只能赶紧乖乖地还刀。但万一是人不是妖呢？那必定是知道秘密的人，而且是冲着他刘顺来的，这肯定是来者不善了！会是谁？难道是那天看他耍刀的张二的邻居？还是张二本人？搞不好是朱先生的人扮的？
　　这天晚上，刘顺长夜难眠，想了一夜，得出一个结论：无论如何，这件事必须尽早有个了断，否则夜长梦多，这把青龙偃月刀也许会成了祸根。
　　他干脆起床，走到关公神位下面，点了三枝长香插在小香鼎上，扣了三个响头。然后长跪不起，不停地祈祷，直至天明。
　　第一个去县衙门报案说在东山遇到妖怪的人是原东山村民周九全。九全父子俩命大。那天凌晨暴风雨引发山洪冲下来，他们家的房子给冲倒了，父子俩因为先出门查看情况，房子倒塌时把两人推进滚滚山洪冲走了，妻子和女儿没有下床被屋顶瓦砾压住，挣扎出来时雨势已经变小，山洪也没这么厉害了，母女二人被水流带到河边，抱住小树被张二夫妇救了起来。九全父子则被山泥石块埋住，好在他儿子埋得浅，挣扎爬了起来拼命把差点断气的九全拉了出来，父子二人连滚带爬、踉踉跄跄走到在凤城住的九全弟弟家里，意外和先行到达的妻子女儿会合。一家人逃出生天，从大悲转为大喜。
　　九全安定下来。某天午饭后，一家四口回去东山村废墟，欲找寻倒塌了的家中断墙残壁下面埋着的有用家什。接近傍晚，九全让妻子女儿先带一些翻找出来的锅碗瓢盆回去凤城，他和儿子继续翻找，晚一些才回去。直至即将入夜，精疲力尽的父子二人收拾好找出来的大件家什正要离去，忽然听见不远处传出来一阵异响，九全以为是其他邻居也回来翻找家什，便让儿子等着，他走过去和邻居搭话。
　　不一会儿，儿子看见九全失魂落魄跑回来，边跑边叫：“鬼啊！快跑啊！”父子二人家什也不要了，撒腿没命地跑，也不知跑了多久了，反正一直跑到有人走动的大路上才停下来。九全喘定气之后，才心有余悸说出刚才碰见的情形。
　　九全顺着声音走过去，发现是昔日邻居邓金屋子的废墟中传出来，便大声叫：“阿金，阿金，你回来了？”，边叫边往里面走去。里面却突然静下来，无人搭腔。九全走进去，借助残阳的余晖，看见一个身穿粤剧武将盔甲、身高八尺、腰圆膀粗、面红耳赤、长须及胸的人直挺挺地站着，眼如铜铃般瞪着他，突然大声喝令阿金：“尔等何人？你还我大刀！你还我大刀！”几个箭步跳到阿金跟前，一双蒲扇般的大手伸将出来，欲挠欲抓。阿金突然醒悟，张二在这东山挖出关公大刀，此人与画中的关公一模一样，口口声声“还我大刀”，难道是关公的鬼魂现身？他惊得魂飞魄散，拼尽全身力气转身拔腿就逃！
　　邓金之后，又有不少县民路过东山时被这妖怪追赶，有一个赶路的书生受到妖怪惊吓，吓成神经失常，天天在家扮关公，口中念念有词：“还我大刀，还我大刀！”到后来，不管白天黑夜，无人敢路过东山，就算是非要走这个方向，也宁愿绕一大段路。
　　妖怪便转而侵犯四乡邻里，多个乡村报告说，这妖怪经常在深夜时分闯进村来，杀死猪牛，掏出其内脏上香拜祭，除了在地上用血写“还我大刀，此次杀猪牛，下次杀人”十二字，临离开还大声高叫：“我是关云长，谁拿我青龙偃月刀，迅速还来！”一时间，这妖怪搞得顺城全县风声鹤唳、人心惶惶，若是官府在不出面，局面恐怕难以收拾！
　　刘顺回到巡检司向众人训话，命令明天全员上东山搜寻妖怪。但是第二天一早，来的人只有一小半。多数人递上请假条，不是说家中父母病了要照顾，就是自己感冒拉肚子无法上山。刘顺气得骂娘，跟这小半人说：“他娘的！今天都不要去了，你们通知所有人明天一早集合上山，就是亲娘老子死了也得来，就是病趴了也要爬回来！谁敢不回来，立刻关进县衙门大牢，送广州府问斩！”
　　第二天，人都到齐了，刘知县找刘顺去县衙门问话。刘顺只得叫心腹张得和先带着这一百数十人去东山搜查。当刘知县问话完毕，刘顺从县衙门赶到东山脚下时，眼前景象气得他七窍生烟。只见巡检司众喽啰三五成群懒洋洋躺成几圈，一个个正轮流吸着烟枪中的鸦片。刘顺怒不可遏拔出火药枪：“统统给我上山去，谁敢懈怠，就地正法！”
　　此事被顺城百姓传为笑谈，有好事者作了一首打油诗：。
　　巡检司们好威风，左有刀来右有枪。
　　欺压百姓有办法，遇到关公就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