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津田荣一听完CD碟子之后又再想了不少事情，快深夜两点才入睡，醒来时已经上午十点多了。洗漱完之后把最后一包小坂正雄送的速溶咖啡用开水泡来喝了，权当早餐。
　　他打通了妻子和美子的手机。和美子说舅舅的状态如常，没有什么不妥；进来小取村和上去飞鹰山关帝庙的中国游客情况也正常；倒是不少村民知道了《津农每日新闻》的事情，但是并没有因为看了这篇东西、知道了很多秘密之后就对佐藤舅舅反感或另眼相看，这原本是津田夫妇最担心的，相反他们很多人都主动安慰和美子，叫她照顾好佐藤舅舅。
　　大阪有个电视台把电视转播车开到小取村，停在他们家附近，直播小取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的日常生活，尤其是佐藤荣一一家人的生活。舅舅打开电视机也看到了这个实况转播，他为这个事有些生气，打电话跟村长说能不能让转播车离得远一些。村长便带着一帮村民和电视台记者交涉，转播车最后同意离开，转移到了飞鹰山关帝庙下面，变成直播中国游客来关帝庙的情况，舅舅也从电视机里看到了关帝庙客似云来，他变得非常开心。小取村来了东京、大阪等地的报纸记者，想采访佐藤舅舅吃了闭门羹，便转而采访村民和中国游客。村长又带着村民劝走了大部分记者，但有三个记者不管怎么劝也不走，端坐在他们家对面的路边守着。邻居岩井寺一郎和几个村民轮流守在他们家门前，不让这三个死皮赖脸的记者骚扰佐藤舅舅。岩井说的话令和美子感动万分：佐藤荣一先生建起的飞鹰山关帝庙给我们小取村带来了财富和繁荣，不能让这些多事的记者再来害他！
　　津田听了稍稍松了一口气，小取村的村民们并没有对舅舅另眼相看，反而还更关心他了，而且现在村长带着村民主动帮忙，有些大敌当前一致对外的味道。这样他与和美子就起码减轻了大半压力。
　　他看了一下时间，距离小坂来接他去与李俊熙、张千百吃饭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不打算再听CD碟子了，留在飞机上听吧！这些CD光盘正好用来打发广州飞回大阪的五个小时。
　　他打开了电视机，这个43吋电视机是他不认识的中国的品牌，来到顺城这两天，还未看过中国的电视节目，现在正好看看中国的电视节目是怎么样的。
　　他按着遥控器选台，英国的BBC、美国的CNN、日本的NHK和法国的FTV等等电视台都有，不过他还是对中国的电视节目感兴趣。他选了好几个中国台，不是新闻就是歌舞和中国戏剧，听不懂也看不懂，便继续选，忽然看见有一个台播放的是二次大战中国的游击队抗击日军的电影，他看懂了电影片名《地雷战》，便饶有兴趣地看下去。他真切地感觉七十多年前的中国人已经与日本结下世仇，同仇敌忾地对抗日本占领军，即使手上的武器多么落后。看来他们对日本人的仇恨不是短期的，是以一个世纪、一百年来计算！对日本来说，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好事。
　　小坂正雄敲门进来，电视里播放的《地雷战》还未完。小坂笑了一下：“《地雷战》算是比较客气了，电影中的日本军人仅仅是比较蠢，不堪一击而已。我看过比它仇恨日本军队一百倍的《风声》和《南京大屠杀》，里面的日本官兵简直就是冷血的恶魔、变态的禽兽！”
　　“小坂君，你能够设想一下如果中国人追讨青龙偃月刀不成功，会是怎样的反应吗？会像你说过的尖阁诸岛事件发生后的那种反应吗？”
　　“唉！难说了！不过我觉得不至于，引起尖阁诸岛事件的起因是日本野田佳彦政府宣布把它国有化，那相当于正式宣布这个中国人称之为钓鱼岛的群岛是日本国的领土了，中国政府做出了强烈的反应，各大城市出现反日示威和民众的一些过激行为，那是因为涉及到国家的领土问题，是国家之间的冲突。而青龙偃月刀即使闹到上法庭，但怎么说也不过是民间事件。当然引起中国人反感那是不可避免的，毕竟它是被日本占领军抢走的宝物。”
　　“我还是比较担心的。我最不愿意打官司，非常非常麻烦，而且有可能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人物，却是很不光彩的人物。就算我们不承认，但无论中国还是日本，人人都会觉得是佐藤舅舅亲手从中国顺城关帝庙把这把刀拿回日本，现在又利用这把刀做生财工具，赚中国人的钱。我是中国人也会觉得受侮辱。”
　　“津田君，我觉得你担心这些为时尚早。算了，别想这些了，想也没用！该来的会来，来了再算！中国人的这句话挺好：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你会有办法的！走吧，时间差不多了。他们订的饭店叫‘顺风山庄’，比较高档，有很多你没吃过的美食。”
　　“顺风山庄”坐落在顺风山麓。津田下车，仰头打量这个顺风山。来中国之前，他在日本恶补了一下顺城市所在的珠江三角洲的知识，知道这是顺城市最高的山。顺风山约莫海拔二百米，山势平缓，草木茂盛，虽然与小取村的飞鹰山那种雄伟大山无法比，但是在没有什么大山的珠江三角洲这个冲积平原上，已算是难得，而且它坐落在顺城市新区的中心，与比它小一号的东山遥相呼应、相得益彰，津田估计顺城市的城市设计者应该有风水学方面考虑。
　　走进饭店大堂，身穿中式旗袍的漂亮的女服务员问两人有没有订了房间，小坂说：“东瀛房”，于是这个美女就带着他俩穿过大堂，走上正厅后面的林荫小道。
　　“东瀛房”在漫长的林荫小道中段位置，建在一片宽阔的湖水上面。李俊熙和张千百正在里面等候着。
　　津田和小坂脱鞋进去。小坂对李俊熙说：“这个房间我来过一次，和日本的饭店一样，倒是我的中国同事不太习惯。”
　　津田打量了一下“东瀛房”，他知道古代中国人把日本人称之为“东瀛人”，这个“东瀛房”应该就是等于“日本房”了。整个房间的装修设计和色彩搭配都是典型的日本风格，以他这个资深日本设计师的眼光审视也觉得不错。便问李俊熙是不是吃日本餐。
　　听了小坂正雄的翻译之后，李俊熙答道：“不是，招待日本客人如果全部上日本菜，有点班门弄斧了。今天只有一个是日本菜，寿司，其余的都是顺城菜。顺城市市长周正岳先生委托我招待你们二位，非常欢迎你们光临顺城市！”
　　两个日本人连忙屈身鞠了一躬，说非常感谢市长先生，太客气了！
　　张千百动了动身体，他不习惯盘腿而坐，说：“我听到东山庙参观的日本客人说过，这个‘顺风山庄’的寿司非常正宗。不过我外行分不出来，觉得日本寿司吃起来都差不多。”
　　小坂正雄点头附和：“确实是如此，我吃过这里的寿司，是正宗的日本寿司。我们汤浅工厂的日本干部评价，确实很不错！”
　　李俊熙让服务员先把三盘寿司端上来。李俊熙用公筷从其中的一盘给津田和小坂各夹了一块，说：“尝尝，金枪鱼握寿司，看看是否正宗。”
　　让津田评价寿司的制作水平，李俊熙找对了人。津田除了设计师的正业，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烹饪。他做了三十多年津农市寿司评议会的成员，妻子山本和美子原来就是津农市最有名的寿司店“山本寿司”老板山本禾太郎的女儿，两人完全是因为寿司而结缘。津农市电视台每年都举办一次寿司制作比赛，津田年轻时既做评议员，又要亲自参加比赛，现在年纪大了便做起了评议主任。
　　津田拿起筷子夹起这卷寿司仔细端详，然后送进嘴里细细品尝，咽下之后评价：“醋、酱油、芥末、金枪鱼和海苔都是日本的原料；米虽然不像日本的大米，但也是很适合做寿司的大米，软硬度恰到好处，拌饭的白糖和醋的用量也恰好，卷寿司的紧度、米饭瓜条蛋皮等的层次也合乎标准。”他竖起大拇指：“标准的金枪鱼握寿司，真的不错！冒昧问一下，这个饭店有日本的寿司师傅吗？”
　　李俊熙咽下寿司，喝口茶清清嗓子，说：“你说对了！这是一个在东京筑地大和寿司店做了二十多年寿司的师傅，被‘顺风山庄’高薪聘请过来。他父亲是祖籍顺城的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算是半个日本人吧！”
　　津田恍然：“怪不得！能够在东京筑地的大和寿司店做师傅的，做出来的肯定是正宗日本寿司。那个店我去过，顾客盈门，吃他的寿司起码要排队半个小时。”
　　寿司吃完了，李俊熙让服务员撤了盘子，端菜上来，对津田说：“津田先生，吃完日本寿司，现在再尝尝中国顺城的菜式，其实都是本地人喜欢吃的农家菜，都不贵，价钱比不上刚刚吃的寿司。”
　　菜端了上来，四菜一汤：醸鲮鱼、炒牛奶、烧鹅叉烧拼盘。牛腩焖萝卜以及笋壳鱼芫茜豆腐汤。
　　李俊熙提议津田先喝汤。津田对这种牛奶般白色的鱼汤很感兴趣，问起了它的制作方法。李俊熙说：“这种汤熬成牛奶白色，是最高境界。广东处于热带，天气炎热的时候难免胃口不好，广东人会熬各种各样的汤，喝汤能补偿一下胃口差吃饭少的营养问题。笋壳鱼是热带鱼类，你们日本没有的。要做成牛奶白色的汤并不复杂，先开油锅稍为把鱼的两边煎一下，然后放水，大火煮沸五分钟之后用慢火熬二十分钟左右，再放豆腐芫茜煮十分钟左右就大功告成。牛奶白色的关键不在豆腐而在煎鱼的油和鱼中的脂肪和蛋白质，沸腾的水把油、脂肪和蛋白质不断打成细小的微粒，这种微粒越来越多就形成乳化现象，外观上看起来就像牛奶的白色。这种汤营养丰富，又有清热解毒功效，广东人既用它补充营养，又用来调理身体。”
　　津田喝了几口，赞许：“不错！”接着又要求李俊熙说说醸鲮鱼的制作，有点不好意思说：“对不起，添麻烦了，因为我是食品的评议员，对各种菜式有天然的兴趣，特别是中国菜。”
　　李俊熙在博物馆工作时办起了“顺城市美食博物馆”，对各种顺城菜的做法了然于胸，介绍起来是小菜一碟，娓娓道来，让津田荣一听得津津有味：“做这道菜比较麻烦，鲮鱼味道鲜美但是鱼刺既多又细小，顺城先民发明了这道菜，从此不用担心它的鱼刺卡喉咙。先把鲮鱼连头带皮剥离鱼肉，把鱼肉剁碎，再剁碎腊肠、马蹄、葱花、肉丝、冬菇丝、蒜蓉，与生粉、胡椒粉、酱油以及鱼肉混合，再把这整一团东西在案板上反复摔打至起胶彻底混合一体，然后重新放回鱼的皮囊里，恢复鱼的形状。烧开油锅大火把它炸熟至金黄色，再倒入高汤味料慢火炖五分钟左右捞起放在碟子上，最后要浇上汤汁才算完成。”
　　四人吃得开心，最后再端来顺城特有的甜点：双皮奶、脆皮蛋挞，才结束了这场午饭。
　　津田荣一赞不绝口，说顺城菜显示出了和日本人一样的匠人精神。
　　饭后李俊熙请津田和小坂到“东瀛房”后面的凉亭喝茶，凉亭也是日本式的设计，面对宽阔的湖水，坐在凉亭里边喝茶边聊天令人心旷神怡，不过津田又泛起一阵担心：马上分手了，不知道这两个中国人会不会提出什么要求？不过李俊熙和张千百却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风景谈饮食，不提青龙偃月刀的事。
　　张千百指着眼前的顺风山和远处的东山：“这两座山的走向是凤城龙脉的走向，凤城是顺城市的龙头，代表着顺城的走势。你们看，顺风山是龙头，东山是龙尾巴，龙头俯瞰南面向东滔滔奔流的珠江，向东不远就是珠江口、伶仃洋，再往前就是南海、太平洋。所以顺城市是风水宝地，除了几次被外来恶人入侵的年份，历史上绝大部分时间风调雨顺、兴旺繁荣。”
　　津田品味张千百所说“恶人”二字，应该包括七十多年前的日本军队。
　　分手之际，李俊熙拿出两个相同的精致的包装盒，说：“津田先生，你在顺城市只逗留短短两天，欢迎你再来，如果你舅舅佐藤荣一先生方便，也欢迎他故地重游。这盒是介绍顺城市过去和现在的CD光盘，以及相关书籍，请你和佐藤荣一先生有时间就听听看看，你们多了解一下顺城的过去和现在，或许有助于我们解决问题。”
　　小坂正雄给津田荣一翻译完，对李俊熙说：“我也给津田先生买了一套，三个光盘那种，中英文的。”
　　张千百问他：“三个光盘那种？是在东山庙纪念品柜台买的吧？那是旧款的，只介绍到清末民初时期。李局长的是最新版，中文英文日文三种语言的，民国时期、抗日战争和解放后的历史都齐全。网上的顺城市网站上也可以找到音频和视频。里面关于东山庙和青龙偃月刀的历史特别齐全。”
　　李俊熙把两个盒子给津田和小坂每人一盒，说：“旧版的没有日文版。现在新版的日文是我们找到日本NHK电台的老牌播音员解说的，应该是非常标准的日语！你们听了帮忙找找日语表达上有没有什么错漏地方，可以直接跟我说。”。
　　小坂正雄送津田荣一去广州白云机场，津田坐在车上沉默不语。小坂忍不住问：“津田君，还在担心？”
　　津田荣一叹一口气：“一场恶战无可避免了，担心也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