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津农每日新闻》的文章突如其来，佐藤舅舅却出乎所有人预料地无动于衷，当然这去掉了津田荣一最大的担心。但即使是这样，津田还是觉得有些乱了方寸，感到回到津农市和小取村之后，他还得面对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光是应付记者这件事便令人头疼。其他报纸的记者看了这篇文章多半会意犹未尽，来小取村采访，深挖各种资料。不可能让他们骚扰佐藤舅舅，那只能是津田自己在前面挡着。但是自己白天要回去事务所上班，两个儿子一个在东京、一个在美国，帮不上忙。和美子自己一个人挡得住吗？
　　津田感觉今晚一定会睡得不好，便给小坂正雄打电话，说今晚可能会失眠，明天早上要多睡一下，所以明早不必过来了，中午提前一些过来，一起去和李俊熙、张千百吃饭吧。小坂笑说当然可以了，汤浅总部本来要求我放下所有工作协助你，看来我捡了大便宜，既放下了工作，也不用花多少时间陪你！又问津田是不是因为《津农每日新闻》那篇文章睡不着？别想太多了，想也没有用，中国有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你自然就有办法的。
　　津田当然知道想也没有用，但是不想又不行。他干脆戴上耳机，再听小坂送给他的CD碟子。
　　明觉法师随僧人匆匆走到“大雄宝殿”前，因为时间还早，来上香祈福的香客不多，只见在略显空荡的殿前广场地上跪着一个妇人，她穿着名贵的丝绸衣裙，头上梳得妥帖的发髻上插一支金凤头钗，薄施粉黛，轻描娥眉。她的旁边站着一个僧人，正在俯身低声对她劝解，但这妇人双目紧闭，神情木然，对僧人的说话无动于衷。明觉法师看见这个妇人的打扮和神情，心里叫了一句：“不好！”因为他阅人无数、救人无数，很多人的心理状态他看一眼便知晓。以他的经验，到宝来寺祈愿的人，穿着打扮如此名贵庄重却又这样木然不哭不悲长跪的，往往是对人世间生无可恋，下定了寻死的决心。
　　明觉走上前去，轻声问正在妇人身边劝解的僧人：“怎么样了？”
　　僧人摇摇头：“心如止水！”又再俯身对妇人轻声说：“女施主，我们宝来寺方丈明觉法师来了，请你看一眼好吗？”
　　这个妇人正是周凤娣，她从跪下来的那一刻起，眼睛就没有睁开过。其实她哪里是心如止水，用心乱如麻四字倒是贴切。此刻她无法清醒地想任何东西，只是在脑海里反复想着一个个她舍不得离开的人：母亲周王氏、丈夫张二、三个儿子……。站在旁边的僧人的句句劝解她都听见了，也想向人家诉说自己的苦难。但她生怕一旦睁开眼睛，这一个个亲人就会消失不见了。她听见僧人说宝来寺的方丈来了，便开始在内心数数，打算数到一百零八就睁开眼睛对方丈一诉衷肠。她母亲周王氏说过，人在过去、现世、来世各有一百零八种烦恼，如果念佛到了一定境界，可去除现世烦恼。现在宝来寺方丈来到自己面前，借助他的法力或许能够帮助自己去除烦恼。
　　明觉法师走前一步，对周凤娣说：“女施主，你有什么心事我不知道，我现在也有心事。其实人人都有心事，有烦恼。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我都不要想心事，一起去这个大雄宝殿后面浇树和扫地，做一次功课好不好？”
　　周凤娣刚好数到一百零八，于是睁开眼睛。只见眼前的明觉法师其貌不扬：身形瘦小，干瘦的脸上布满了长长短短、邹邹巴巴的皱纹，微笑咧开的嘴中露出参差不齐的几颗牙齿，深陷于眼窝中的两颗浑浊的眼睛慈祥地盯着她。这与她心目中想象的方丈大相径庭。不过奇怪的是，明觉方丈慈祥的眼神让周凤娣一阵轻松，感觉如释重负。假如明觉方丈是相貌堂堂，甚至是高山仰止般神一样的形象，周凤娣未必敢跟他讲话，而眼前的明觉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她便一点都不感到胆怯。
　　“明觉方丈，小女子周凤娣有礼了！”她向明觉法师扣一个头。
　　“快起来，快起来！”
　　周凤娣站了起来，明觉见她身形苗条、相貌姣好，比自己还高了半个头。心想如此美艳的女子想寻死，八成应该是被恶霸欺凌，走投无路了。便指着大雄宝殿侧面的过道说：“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浇树扫地吗？”
　　“愿意！我想学做功课啊！不过做功课不是唱佛念经吗？浇树扫地怎么也是？”
　　明觉法师笑而不语，示意她跟在后面，随他两人走向过道。
　　大雄宝殿后面是众多参天大树，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之下，原本浓烈的晨雾逐渐变淡了。其实天还没亮的时候，负责打扫的僧人们已经把地面扫过一遍，大树下的地面只再落下不多的树叶。
　　明觉递给周凤娣一把扫帚，她接过来三几下就把树叶拢成一堆。活这么快就干完了，她干脆蹲下来拔地上的杂草。明觉拿来一个簸箕，把她弄起来的一堆树叶和杂草扫进簸箕。然后又拿来两个木桶，和周凤娣一人一个，走到一个小水池舀水浇树。有两个女香客比他们早到，也正在浇树。
　　周凤娣浇了一棵树，忽然问明觉法师：“如果有人死了，你们可以为他超度吗？”
　　明觉停下手，回答：“如果求助于本寺，我们是可以做的。但是女施主，你怎么忽然问起这种往生的事呢？”
　　周凤娣放下木桶，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明觉方丈，我是快要死的人了，我死了以后，你一定要帮我超度啊！”两个女香客被周凤娣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她，但是又很快地走了过来，扶起泪流满脸的周凤娣，说：“妹子，无论你碰到多大的难事，也千万不要随便说这样的话！明觉法师会指点你迷津，让你度过难关的！信我们！”
　　明觉放下木桶，神情镇定：“善哉，女施主，你这样说就错了。你生来这个世界，因为因缘相聚才会碰到你的亲人、碰到朋友，也因为有缘，我们今天才会相遇。所以切不可轻言生死。出家人不打诳语，依我看，你无论如何不会是将死之人。”
　　此时周凤娣嚎啕大哭起来，憋在心里的各种痛苦和悔恨如瀑布般倾泻而出。年纪大一些的女香客扶着她坐在一个石墩上，安抚她说：“妹子，你有什么委屈和难处尽管说出来，明觉法师一定能够帮助你化解的，听他的话没有错，很多人都是听了他的话之后度过难关的。”但是周凤娣仍然哭个不停，明觉法师对女香客轻轻摆手，示意先不用劝她，让她哭个够，把所有的苦痛哭出来。两个女香客无言地轻抚周凤娣的肩膀，明觉法师和另外一个僧人则静静地站在一旁。
　　待周凤娣哭完，年长的女香客帮她擦拭挂满泪痕的脸庞。明觉法师才坐到周凤娣对面的石墩上，说：“女施主，现在可以说说你的心事了吧！”
　　周凤娣平复了心情，便从丈夫张二挖出青龙偃月刀说起，说了朱先生的阴险毒辣，说了巡检司刘顺对自己的凌辱，说了自己寻死的决心。两个女香客都听得动容，抽泣起来。
　　明觉法师听罢，寻思良久之后站了起来，对两个女香客说：“两位女施主，可以到水池那边回避一下吗？我有事和她商量。不过不要走远，一会儿还得请你俩陪陪她。”
　　两个女香客便走到水池边上，边清理水池里面的树叶树枝等杂物边等着。其实她们两人都是曾经被逼上绝路，也像周凤娣那样打算来宝来寺还愿之后便去寻死。是明觉方丈把她们从鬼门关的边缘拉回来的。出于报恩，两人只要得闲，便来宝来寺帮忙，清洁打扫、洗衣做饭、缝衣打柴……只要能帮上忙就什么都干。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明觉法师和周凤娣走了过来。只见周凤娣脸带微笑，心情开朗了不少，和刚才判若二人。两个女香客连忙走上前去陪着周凤娣。
　　明觉法师对两个女香客说：“两位女施主，一会儿有劳你们帮个忙陪她回家。”说完便和旁边的僧人每人提一个木桶从水池舀上水浇树去了。
　　两个女香客陪着周凤娣回到家里，聊了一会儿便离去了。临行前三人相约两天后在宝来寺会合。
　　周凤娣经过明觉法师的开解，放弃了寻短见的念头。她心里还有些兴奋，因为明觉还为她想出了一个点子，如果这个点子能够付诸实行，她和张二都有机会脱离危机，也许还能够摆顺城县刘知县及其侄子刘顺一道，让这两个恶棍吃苦头！不过这个点子只可以周凤娣自己知道，决不可泄露天机。周凤娣听了明觉法师的点子，顿觉豁然开朗。她听过人家说“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刻她忽然品味出了这句话的含义。她只想明觉法师尽快实施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晚上，她收拾一天一夜未收拾过的凌乱的屋子，忽然听见有人在窗子边上轻唤到：“妹妹，你开门吧？”她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刘顺！这畜生！”她紧张之极，不知道该怎么办，静静呆站在屋内。。
　　刘顺提高了声音：“妹妹，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吧，你不怕邻居听见吗？”
　　若是刘顺蛮横起来大声叫门，不开也得开！无奈之下，她只得开门。刘顺进来，把门关上，一把便抱起周凤娣进房间：“听话就对了嘛！”
　　发泄完兽欲，刘顺边穿衣服边说：“要走了，刘知县等着我呢！”
　　周凤娣忽然壮起胆来，对刘顺说：“我都这样了，怎么还不放张二出来！”
　　“放心吧，我说过放就会放的，等几天吧！”
　　周凤娣的语气变得倔强：“不行，要放就明天放，不然你就别想再见到我！”
　　“难道你敢跑了不成？”
　　“我不跑，明天下午前见不到张二，我明晚就去死，说到做到！”
　　刘顺被她的话噎得楞了一下，这刚烈女子！把她逼急了或许真的敢去死。现在刘顺已经被她勾去了魂，还真舍不得她死了。他不敢激怒她，搂着周凤娣软声道：“行行，宝贝，我明天中午就放了他，行了吧？不过，张二回来了，我该怎么找你啊？”
　　周凤娣一把拉开大门，推刘顺出去：“我自有分数！”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把刘顺挡在门外面。
　　刘顺没有食言，第二天中午就把张二放了出来。张二说，巡检司的人倒没有对他怎么样，伙食不好但是吃饭管饱，只不过他担心妻子有没有受欺负，又想念三个儿子，所以这一天一夜都没睡好。
　　周凤娣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吃晚饭，张二正想出去到邻居家坐坐，周凤娣一把拉住他：“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然后她说了巡检司刘顺如何欺凌侮辱她、她如何想去寻死、宝来寺明觉法师如何帮她诸事。最后她正色道：“我已经是不洁之身，左邻右里都知道了刘顺给你戴绿帽子，你受得了？我看，要不我走，离开这个家上去宝来寺。你另找一个媳妇。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看你还是回去南沙村为妙，刘顺找我不见，他会对你不利。”
　　张二被抓走之时，感觉到刘顺对妻子不怀好意，被抓进巡检司小牢里之后想着妻子多半凶多吉少，对此已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是此刻由周凤娣亲口说出来，证实此事真的发生了，他却又一下子无法接受。
　　张二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默不作声。周凤娣也不再问他了，独自走回房间收拾衣物，准备连夜上去宝来寺。
　　这时张二走进房间，也收拾自己的衣物，瓮声瓮气说：“我和你走，我们不分开，一起上去宝来寺投奔明觉法师！”
　　“你受得了戴绿帽子？你可不要后悔！”
　　“不后悔！当初我们一起偷跑出南沙村，你跟着我吃了这么多苦，我已经过意不去。现在你被刘顺这个畜生欺负，这个祸是我惹来的，大刀是我挖出来的。我还怕什么绿帽子？有难同当吧！”
　　夫妇俩抱头痛哭一场。两人平静下来之后正要出门上宝来寺，外面突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暴雨裹挟着千万条银蛇般的闪电杀来，只得等雨停了再走。但是这场暴雨整整下了一夜！
　　天亮时分，外面的风雨小了下来。周凤娣忽然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异响，下床欲开门出去看个究竟，发现小腿竟踏入冰冷的水里。“发大水了！”她心头一紧，连忙趟着水走到大门跟前。她想用力拉开大门，但是用尽力气也拉不开，只得返回去用力推醒了熟睡中的张二。
　　夫妻二人合力把大门拉开。外面的景象让他俩大吃一惊。只见山洪裹着泥沙、树木、石块顺着山坡倾泻而下，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四周他们熟悉的房屋、村道全部不见了踪影，山脚下只剩下他们的屋子孤零零地矗立着。张二在水中摸索了一下泡在水中的屋子墙壁和地基，地基的泥土已经被掏空了，屋子也变形了，怪不得拉不开大门！
　　张二用力拉周凤娣：“快走吧，屋子随时会倒下来！”周凤娣想进屋取出打好包的衣服，张二拼命拉住她：“不能进去了，倒下来就没命了！”
　　这时一阵微弱的呼喊声传来，周凤娣问张二：“有没有听见，好像有人喊救命！”
　　张二侧耳听了一阵，说：“是九全老婆！”
　　两人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山洪冲下来的大树和石头，向呼喊声方向走过去，终于发现在河边上九全的老婆和小女儿各抱住一棵树，正绝望地呼喊着。昔日的小河涌膨胀成湍急的河流，情势万分危急。张二仗着水性好，奋力把母女俩人救了上来。
　　“全没了！全没了！房子没有了，九全和儿子不知道也被冲到哪里去了？”九全的老婆绝望地对周凤娣哭诉。
　　据《顺城县志》，这场发生在嘉庆二十五年的天灾是顺城建县以来最大的灾祸。据县衙门实地统计，东山村五十九户人家的房屋被冲垮五十八户，仅存张二家的屋子；全村原本共有二百余人，死亡失踪一百余人，仅幸存九十三人。东山村不复存在。。
　　张二夫妇送九全老婆母女二人去凤城中九全弟弟家之后便上去宝来寺。
　　明觉法师安排张二住在山门外面附近的留宿栈，把周凤娣安排住在宝来寺旁边的尼姑庵“宝来禅院”里面。夫妻二人按照寺院规定，和僧众尼姑一样穿海青、搭缦衣，和僧众尼姑一道每日参加寺院的早课和晚课，参加劳作。明觉法师说，你们夫妻二人正好借这个机会静下心来收心养性、潜心修持、学习佛法、洗涤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