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与妻子和美子通完电话，津田荣一双手抱头，斜靠在床上的被褥上陷入沉思。佐藤舅舅的情绪如此平静，看完这个对他不太有利的新闻之后像没事发生一样，连提都不提一句，这是津田完全想不到的。若是其他人也许早已经惊慌失措地找家人商量该怎么办。是不是舅舅对此早已做好思想准备？知道该来的事挡也挡不住，所以这事情真来了的时候，对他没有什么冲击力，心如止水。也或者对于一个96岁高龄的耄耋老人来说，一切经历都已经是过眼云烟，多大的事都归于平淡，不值一提。
　　他把思绪推回到开始涉足青龙偃月刀这件事的起点，回忆起半年多前的那一天。
　　那天下午，他正在津农市里的设计师事务所里审看一个设计图，忽然舅舅打电话来，问他晚上要不要加班，不用在事务所过夜吧？其实那天自己并没有跟舅舅说过需要加班给客户赶图纸或设计方案之类，会在正常时间下班，坐班车回去小取村家中。他感到舅舅打这个电话一定是有事找他，怕他要加班不回小取村家里，所以提前打个招呼，语气中有点务必要他今晚回去的意味。津田说我今晚没有什么特别事情啊，肯定正常时点回来吃饭睡觉，舅舅你有什么事吗？身体没有不舒服吧？佐藤舅舅说我身体没事，好着呢！那我等你回来。
　　津田出生时，舅舅已经从军队退伍十几年，一直是孤身一人，不愿意娶亲。他说在中国战场几年杀戮、经历生死，天天在地狱的边缘游走，右腿被反日武装的机关枪打断成了瘸腿，能够活着回来已是赚了一条命。现在只想放下尘缘，与世无争，做自己喜欢的事，不想娶亲，以免连累人家。外公无奈之下，对津田的妈妈说，你弟弟一向聪明但偏执，恐怕谁也改变不了他这样的想法了。但是他总有老去的一天，老了就需要有人照顾。你丈夫不幸刚刚去世，你已经有了一男二女三个孩子，即使生活开支方面没什么问题，但是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怎么都是辛苦的事，现在又生了这个男孩，我看是不是让这个男孩跟着你弟弟生活，一来你没这么累，二来他有了这个小孩之后生活起码多了一点乐趣，老了也有人照顾。反正同住在小取村里，你弟弟退伍回来以后也是一直被你照顾生活，这个男孩即使跟着他生活，也不会离开你，其实也始终还是你的孩子。
　　妈妈同意了外公的提议。于是外公给津田也取名“荣一”，和舅舅的名字一样，但还是随去世了的爸爸姓“津田”。从此津田荣一成为舅舅佐藤荣一的养子。但是两家人的屋子紧挨着一起，妈妈经常过来照顾右腿不方便的弟弟佐藤荣一和儿子津田荣一，有血缘关系的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从来都把津田荣一当作亲弟弟。舅舅的生活也多了许多乐趣。
　　晚上津田回到家里，早已坐在客厅等候的佐藤舅舅一瘸一拐地带津田走进书房，关上房门以免让津田的妻子和美子听见他俩的谈话。舅舅默默地从书桌的抽屉了取出一封信递给津田。信封的封面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日本国大使馆”，里面有三张信纸，第一张是用中文手写的信函。津田荣一不懂中文，只看懂信函下方的署名：中国顺城市东山庙住持张千百。第二张是张千百信函的日文译文；第三张只有简短几句，是中国大使馆的附言：“敬启者：中国顺城市东山庙住持张千百先生寄本信函到我使馆，托本使馆代为翻译成日文和代其转寄给津农市市长阁下。本使馆根据相关规定同意其要求并代为办理。如需与张千百先生联系，可直接与其本人接洽，或者委托本使馆代为转达。感谢阅读本函。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日本国大使馆。”
　　张千百信函的日文译文如下：
　　“尊敬的日本津农市市长阁下，您好：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广东省顺城市东山庙住持张千百。现有一事请市长阁下您协助解决。近期有顺城市民来贵市旅游，在贵市近郊小取村飞鹰山关帝庙祈福时，发现该关帝庙中关公神像手中所持的大刀，疑似是我东山庙在七十多年前日军侵华期间被夺走之镇庙之宝青龙偃月刀。
　　本人获知此信息后即与相关专家专程前往日本，在该飞鹰山关帝庙现场取证。经过我们在现场反复鉴证，最终确认该大刀就是上述所提及之东山庙镇庙之宝青龙偃月刀（随附：历史上顺城及广东省有关青龙偃月刀的文字资料及照片）。
　　根据我们收集的各种资料证据判断，该刀是于1945年日军战败投降后，被当时驻顺城日军在撤离回国时拿走并带回日本的。此乃依仗占领军强权掠夺被害国财产的行为。根据联合国相关公约，非法占有该刀者理应把该刀归还给本庙。
　　该青龙偃月刀属于极具价值的出土文物，是一百多年前由我顺城东山村先民挖掘出土。当年顺城官民均认为该刀与中国古代英雄关云长有某种神秘联系，以虔诚之心建起本东山庙以供奉该刀。因此，该青龙偃月刀对于我东山庙及顺城人民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为此，本人特向市长阁下求助，请您出于公义，敦促该非法占有者归还此刀。
　　七十多年前的日本侵华战争给中日两国人民都带来了深重灾难。我们不忘昔日日本侵略军给中国人民所造成的深重苦难，但是仍然愿意向前看，与贵国人民友好交往。同时希望双方妥善地处理好历史遗留问题。此致。中国顺城市东山庙住持张千百2018年1月20日”
　　读完信函，津田恍然醒悟，佐藤舅舅万般珍爱的飞鹰山关帝庙里那把大刀原来是来自中国！他读书时就知道舅舅曾经当过兵到过中国，但是仅此而已。舅舅从来不提在中国的事，他也不敢问。读此信函，津田立马就把佐藤舅舅到过中国这段经历与这把刀联系在一起，内心立刻判断这把大刀极有可能是舅舅从中国拿回来的。当时舅舅是占领军，看上了什么东西就拿走，有什么不行？中国人谁敢说个不字？
　　此刻他能够体会到佐藤舅舅的惶感不安，昔日的被占领者现在向他讨还财物了！难怪舅舅打电话要他回来了。
　　津田留意到信函的日期，距离今天已经一个多月了，问：“舅舅你什么时候收到的信？”
　　“有一个月了吧！是津农市政府的人送过来的，两个人送来，其中一个给了我名片，你看，是这个人。”
　　佐藤舅舅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津田，津田读道：“津农市，市役所，市民课课长坂井多闻”。
　　“这位坂井先生说，这把刀是私人财产，不属于津农市的公有财产，所以对于如何处理这把刀的事只能由我们决定，他们市政府不方便过问。不过，如果我们需要，他们可以提供协助。有事可以找他，或者直接找市长岸田美智子。”
　　“舅舅，说到底这把刀是你的私人物品，这件事你自己决定就行了呀！用不着找我。”
　　佐藤舅舅犹豫了一下，说：“是可以我自己决定，但是我想了一个月都无法决定，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这把刀伴随了我七十多年，怎么决定，对于我来说是大事，很大的事！刀是属于我，但是我反而不知该怎么办！”他看着津田，眼神有点无助。
　　“我明白了，舅舅，你拿不定主意，想听听我的意见，是这样吧？”
　　舅舅点点头：“对，我需要听听你的看法，你帮我拿拿主意。”
　　津田此刻能猜出舅舅藏在心底却不好意思说出来的想法，那就是舍不得把青龙偃月刀还给中国人，但是又担心中国人不会停止追讨，会有下一步动作，不知道不还刀会有什么结果。坂井课长说这把刀是私人物品，等于说让舅舅自己去面对中国人，这对于已经96岁的佐藤舅舅是不可能的任务。也许舅舅原先想独自解决这件事，不想让别人参与进来，这把大刀上面不知道有多少他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想了一个月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不得已才叫唯一可依靠和信赖的津田荣一帮忙拿主意，帮他想一个既可以不还大刀，又不会带来麻烦的主意。
　　看来舅舅已经走投无路，正指望着着自己能帮忙呢！他安慰舅舅说：“行！舅舅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这件事应该是能够解决的。”话是这样说，但是津田其实并没有什么把握，因为细想之下这件事确实不简单，牵扯到多方面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牵扯到中日两国的历史恩怨，任何东西一旦牵扯到历史恩怨上面，就变得非常复杂。
　　晚上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后来干脆把这件事跟妻子和美子说了，看她有没有好办法。和美子说，我能想出好办法？你为什么不找找龙界帮忙出出主意呢？津田拍了一下脑袋：“对呀，怎么没有想到找龙界呢？”
　　山崎龙界，大阪的资深律师，他是佐藤荣一妹妹的儿子，比津田荣一小两岁，按辈分是津田的表弟。
　　第二天早上，津田带了那封中国大使馆的信函回到津农市的事务所。把事务所的工作安排停当之后，便给山崎龙界打电话。龙界听了津田所说舅舅的事，看了津田发给他的那封张千百的信函，又问了几个问题，很快便得出结论说：“你可以告诉佐藤舅舅，不管七十多年前是不是他亲手从东山庙拿走这把大刀，并把刀带回日本，只要他坚决否认，那么在法律上这把大刀就不能认为是被他或者其他日本军人拿走的，中国人就没有可能追讨回这把刀。这个中国人在信中所陈述的，只不过是这把大刀曾经属于顺城市东山庙，关于日本军人甚至佐藤舅舅带回日本的说法，纯粹是假设，缺乏真正的证据。至于这把刀为什么会到了日本、到了飞鹰山关帝庙，你可以说几十种可能性来，比如说是买来的、赠送的……等等！”
　　津田荣一听了，顿时有醍醐灌顶之感，但是仍然有疑问：“龙界，我看到过国家之间归还被盗被抢出去的古董文物的新闻，难道……”
　　山崎龙界笑起来：“当然有啊，那也许被人家抓到盗或抢的把柄了、也许是这个国家的政府为了显示友好出高价收购之后还给人家。但是这种事很少发生，绝大多数流落国外的古董文物是追讨不回去的。美国的博物馆里有不少日本的古董，我们日本能追讨回来吗？伦敦大英博物馆、巴黎卢浮宫里面大部分都是别国的古董，拿破仑抢了多少国家的古董珍宝放在卢浮宫，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物归原主的事发生！”
　　津田荣一的困惑被山崎龙界几分钟的电话轻松解决了，他内心不由得感谢起妻子和美子来，若不是她提醒问一下龙界，恐怕到现在他抓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是山崎龙界提醒津田，舅舅有可能保得住青龙偃月刀，但这件事也许会闹出大动静来，毕竟是涉及到两个国家的事，所以必须考虑好如何去善后，尽量缩小这件事的影响。对于怎么样善后，山崎龙界这个大律师也想不出好主意，他提议津田向津农市政府求助，说那个送信给佐藤舅舅的课长不是说可以找他或者津农市长吗？干脆直接找市长，免得课长又要去请示市长，浪费时间！
　　津田荣一试着拨通了市长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市长秘书夏子说岸田市长外出了，等下午再打电话过来吧。到了下午，岸田市长却主动打电话来了。津田荣一也不客气，直接说跟岸田市长说了佐藤舅舅的困惑，希望市长帮忙出出主意。岸田美智子说，这件事在电话里谈不方便，你干脆来市政府我们面谈一下吧！
　　津农市也许是日本最穷的市了，它处在两条高大山脉的包围之中，交通不便，除了深山中的多处温泉能吸引一些游客，没有什么人愿意进来投资，经济发展缓慢，很多年轻人都跑到外面的城市谋生。历任市长都为如何发展津农市的经济而头疼，市长这个职位变成了烫手的山芋，几乎没有人愿意去接。岸田美智子已经做了好几任市长，一直没有人愿意站出来竞争市长职位。她经常说已经尽了全力了，如果有人愿意站出来，她随时准备让贤。
　　五年前开始，津农市逐渐兴旺起来，原因却和中国人密切相关。
　　起初是有几个中国人探险猎奇，辗转来到小取村，发现这大山里面竟然有一座中国式的关帝庙，里面石柱牌坊、飞檐流角、红柱绿瓦、关公神像、中国对联等等的中国元素一应俱全，觉得非常意外，也非常兴奋。过了不久，一个来自东京的华人郭先生找到小取村村公所，自我介绍说他是东京一个华人旅行社的负责人，希望和小取村合作，把小取村和飞鹰山关帝庙开发成为供中国游客参观的旅游点。村长觉得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起码能让冷冷清清留不住年轻人的小取村热闹热闹，有点生机。他带着郭先生找佐藤荣一商量，佐藤荣一很爽快就同意了，因为关帝庙本来就是中国的庙嘛！中国人来上香拜祭，关公也不用那么寂寞。
　　于是中国的旅行团来了。起初三两天来一辆旅游车，但是很快就几何级增加成一天几辆车、十几辆车，最终增加到一天上百辆车。村长和佐藤荣一都顶不住了，请郭先生把每天来小取村的人数控制在不超过五十辆车，以免搅乱了小取村村民的生活。佐藤荣一动员了家族中几乎所有人到飞鹰山关帝庙帮忙，庙内的几个功德箱天天都塞满了中国人的钱。津农市政府在佐藤荣一的求助下，找来了两个华人轮流驻在小取村做翻译。津农市、小取村到处都是好奇的中国人，他们拿着手机自拍，或者做视频直播，向国内的亲友炫耀身处在在日本偏僻山区的小城、村庄的乐趣，以及看到飞鹰山关帝庙和青龙偃月刀的惊奇。津农市从来未来过这么多的游客。以前这里的饭店、商场、旅馆基本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现在的生意却好得不得了。外来的投资也多了起来，他们买地建高档饭店、开发旅游路线。
　　津农市整个市面兴旺起来了，最高兴的除了赚了钱的商人，恐怕就是市长岸田美智子了。她搞不清楚中国人究竟有多崇拜关公，区区一座深山无名小庙竟然能吸引来一轮又一轮的中国游客，但是管它呢，原因并不重要，只要有人和钱进来就行！她亲自去了小取村拜访佐藤荣一，感谢他给津农市带来了兴旺。她根据佐藤荣一的要求，向市议会提出了扩建通往小取村的道路、增设中日文的指示牌、修建六个公共厕所的议案，市议会很快一致批准了该议案，没有人投反对票。
　　中国驻日大使馆转来的顺城市东山庙住持张千百的信函，也把岸田美智子弄了个措手不及。她觉得沮丧，兴旺了几年的津农市经济难道就此戛然而止？她办公桌上还摆着几个大型旅游商社来津农市投资的意向书呢！她内心当然不希望佐藤荣一把关公大刀还给中国人，她知道这把大刀是佐藤荣一和飞鹰山关帝庙的精神支柱，一旦把刀还回去，精神支柱没有了，佐藤荣一和关帝庙也许就垮了！这样的话中国人还愿意来吗？但是这把刀的去留是佐藤荣一自己说了算，她无法左右。毫不夸张地说，津农市今后兴旺与否，全在于佐藤荣一如何决定青龙偃月刀的去留。
　　津田荣一来到市政府，跟她说了佐藤荣一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真实想法，也说了大律师山崎龙界的意见，岸田美智子喜出望外，立刻召集几个高参研究对策。大家得出的结论是：先不回应中国人的信函，看他们下一步有什么动作再说。
　　佐藤荣一想了一个月都想不出解决办法的难题，津田荣一一天就解决了，佐藤喜出望外之余，立刻决定让津田全权代表他处理青龙偃月刀的事，让外甥在前面挡着，自己落得清净安乐。
　　半年之后，中国大使馆又转来了张千百的信函，顺城市政府也直接向津农市长发来传真，客气礼貌的文字里却蕴含着不满和强硬。津田荣一和岸田市长的团队几经研究和评估，结论是：由津田荣一去中国顺城市与对方面对面接触，摸摸底，回来再研究下一步对策。。
　　于是有了津田荣一这次顺城市之行。
　　让津田荣一和岸田市长、甚至佐藤荣一都此料不及的是，顺城市之行未完，后方的津农市却出了状况，《津农每日新闻》登出来了这篇洋洋洒洒十六个版面的大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