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坂正雄从汤浅工厂来到“新世纪酒店”，敲开了津田荣一的房间门。进门后把一大叠装订好的传真件塞到津田手中，说：“文章真长啊！不过你们市长够细心，把文章裁成一张张A4纸大小，编上页码传来，我收到之后按照页码装订就行了，我看她起码用了裁剪了四五张同样的报纸，一两张报纸不够用的。”
　　津田拿过书一样的这叠传真，一口气看完。看完后把传真丢到床上，斜靠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小坂把这叠传真拿起来，边翻边说：“你舅舅如果看了，一定很不高兴。但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这可是很详尽很有爆炸性的内幕新闻啊！我说句话你不要见怪，你舅舅穿着军官服的样子，很有当时帝国军官的威风啊！”他指着其中一页传真。这是一张大幅照片，年轻的佐藤荣一穿着军服，肩上是中佐军衔，叉着腰、脸带微笑、目视前方，背后是一个大门，大门一侧的柱子上挂着一个白色长方形牌子，上面写着黑色中文正楷大字：南支派遣军广州宪兵队。
　　津田看着天花板，叹口气说：“其实我从来不问舅舅的过去，他也从来不说。这些记者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挖出来的资料，真实性应该没有问题。唉，想不到我舅舅以前是这么厉害，中国人会恨死他的！”
　　小坂把传真件放回床上，有些忧郁地说：“也许现在顺城市政府的领导们也在看这份报纸呢！”
　　津田立刻坐正身体，几乎站起来：“不会吧？津农市这么偏僻的地方，这个《津农每日新闻》又是不起眼的报纸，他们会盯得这么紧吗？”
　　“你以为他们是自己在战斗？那就想得太简单了！张千百向你们提出讨回大刀，背后是顺城市政府。而顺城市政府应该在事前咨询过上一级部门，不可能贸贸然提出来。搞不好背后还有外交、法律等部门全力支持。你不是说张千百的第一封信函是中国驻日本大使馆转交给你们的，对吧？这说明了什么？难道你不懂？”
　　李俊熙在佛山参加“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研讨会”。他正在听着一个著名北京学者的发言，忽然感觉到放在公文包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偷偷瞄了一下，是顺城市长周正岳的微信：“李局长，我知道你在佛山开会，你散会回来后，能否到我办公室？我到晚上九点之前都在办公室。请复。”他偷偷伸手进公文包回复：“OK！”
　　小坂正雄的估计没有错，顺城市市长周正岳的办公桌上也摆着一叠《津农每日新闻》的传真件。
　　在津农市驻点的一个华人办的旅行社主管，昨天就把《津农每日新闻》的那篇十六个版面的大文章传真到了中国驻日大使馆。大使馆把它翻译成中文之后，也裁剪成若干页A4纸大小，编上页码，今天早上传真到了顺城市政府办公室。办公室把它们装订好拿到周市长办公室，但周市长去了市委党校还未回来，这叠日文加中文的传真便放在他办公桌的桌面上。
　　当津田荣一和小坂正雄在“顺城市美食广场”的“PICCHIO”意大利餐厅吃饭时，周市长正拿着这叠传真件津津有味地看着。
　　傍晚，李俊熙从佛山赶回来，匆匆在路边小店吃了个快餐，便赶到市政府。他走进周市长的办公室时，周市长正伏在办公桌看文件，看见李俊熙进来，指指办公桌自己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周市长把传真件推到李俊熙面前，说：“中国驻日大使馆传过来的，津农市的报纸。你自己慢慢看，我看文件，互不打扰。你看完了我再和你谈。”
　　李俊熙拿起传真件，瞄了一下周市长正在看的文件，大红字题目：关于改造我市旧有村办工业园的报告。
　　李俊熙看完了传真件，把它还给周市长，说：“周市长，我看完了。”
　　周正岳抬起头，把传真件推回给李俊熙：“我不要了，你留着作为资料存起来。大使馆的同志说，津农市这份报纸被抢购一空，报社要加印，这说明青龙偃月刀的事很受瞩目。”他把面前的文件拨到一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身体向后靠在皮制的办公椅上，问李俊熙：“说说，你怎么看？”
　　“这篇东西挺及时，补充了不少不为我们所知的佐藤荣一的事，或者说，罪状。但是，遗憾的是里面没有提到我们所需要的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是不是老鬼子佐藤荣一亲手从顺城东山庙里面拿走青龙偃月刀？青龙偃月刀又是谁拿到日本小取村的？如果这报纸上有说，那就真正是帮了我们大忙。但它没有说，应该是说明了他们的记者没有查到真凭实据，我相信他们也很想查到这方面的证据。因为查不到，所以就无法写出来。”
　　周市长看见旁边的书架上放着几瓶饮料，走过去拿了一瓶递给李俊熙：“喝吧，腾越食品新出来的橙汁饮料，拿了几箱来让我们试试。”坐回办公椅上，有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问：“和老鬼子打官司的话，这篇东西会不会增加一些胜算？”
　　“能增加，起码在道德层面上老鬼子佐藤荣一又失了很多分。等于被摆上台拷问以前的罪行，够他受的！不过如果他意志力坚定、内心足够强大，那样的话，我们的力度还是远远不够，还是拿他没有办法。”
　　“那么，你还是坚持跟他打官司？”
　　“当然打！必须打！只不过现在还欠缺一些火候，时机还不成熟，一旦成熟就开打！刚才看这篇报纸，忽然觉得很有启发！”
　　“启发了什么？”
　　“《津农每日新闻》放出来佐藤荣一这么多黑资料，那我们为什么不也放一些出去呢？这样可以挑起传媒的胃口，特别是日本的传媒，他们会为了自己的报纸电视台出彩，制造轰动效应，拼命挖更多老鬼子的资料，也许能挖出帮我们大忙的资料来，为我们打这场官司积累更多的胜算因素！”
　　“有道理！这篇调查报告没有提我们顺城市追讨关公大刀的事。不知道是不是老鬼子他们家有意保密，或者津农市政府和他们家一起保密？我们可没必要帮他们守住秘密，是不是可以先把这个情况透露出去！”
　　“对！这肯定会加大对老鬼子他们的压力，这样就更热闹了！这件事我明天就安排！”
　　“和他的外甥津田荣一谈得怎么样？”
　　“处在互相摸底阶段，东山庙的住持张千百做主角和他谈，张千百挺能说，也能掌握分寸，没有出差错。他给津田荣一做了一上午的革命传统教育。不过正如我们预料的，津田光听不表态。”
　　“不表态是正常的，人家不过是佐藤荣一的代表，听了之后回去汇报再商量对策，玩个缓兵之计，能拖就拖，可以理解！关键是我们能不能掌控好局面，掌握好进度。”
　　“是的。津田提出明天下午回去日本，我打算明天中午出面请他吃个饭。”
　　“这样好，他怎么说也是客人，而且第一次来中国，来就是表示了一个态度，不管结果如何，我们还是要讲礼数。你就说是代表我招待他吧，找个好饭店，我看就定‘顺风山庄’吧！”
　　“行！另外我打算送那套‘顺城市历史系列故事’CD碟子给他，让他回去日本之后慢慢听慢慢看。让他听听青龙偃月刀和东山庙的历史，别拿了我们的东西还理直气壮！津田离开之后，给他们一个观察期，观察期过了如果他们还是没有改变，那我们就进入B阶段，进入法律程序，同时开动宣传机器配合。”
　　“观察期多长？不会像上次那样半年吧？我老是担心老鬼子等不了那么长！”
　　“观察期是三个月，但是这三个月里面我们也不是光是等什么都不做。”
　　“三个月？太长了！不行，不能超过两个月！我还想只给你十天呢！”
　　“好，那就两个月！他们两个月没有动静，就启动B阶段。”
　　周市长坐直身体，右手一挥：“那就这样定了！嘿嘿，我觉得处理这件事挺过瘾，跟做成了一个好项目或者一笔大买卖那样过瘾！”
　　小坂正雄和津田荣一又去了“PICCHIO”吃饭，因为津田说那个意大利餐厅的菜品不错，更重要的是咖啡正宗。餐厅老板AlbertoAlfred认得他俩中午来吃过饭，是回头客。一高兴便免费送给两人咖啡，随便喝，免费。
　　小坂问津田，有没有想好回去日本之后怎么样解决关公大刀的事？
　　津田呷一口咖啡说，佐藤舅舅已经96岁了，战争结束后他回国这七十多年里，这把大刀以及为大刀而建的飞鹰山关帝庙是他全部的精神寄托，我无法想象如果把刀交还给中国对他会有什么结果。津田拿出手机，翻出了多张飞鹰山关帝庙的照片给小坂看，说你可以看看，我舅舅建起来的飞鹰山关帝庙跟这里顺城关帝庙是多么相像，尺寸范围和装修布局都一样，那是他为了供奉这把大刀依照一百多年前的东山庙设计图建的，可以想像他当年倾注了多少心血，也可以知道他对这把刀的爱之深！我能怎么办？当然要让他高高兴兴多活几年！所以不可能把刀交还给中国人！
　　小坂点点头，说：“津田君，我理解。这样的话，似乎要做好各方面的准备，尤其是法律上的。”
　　津田同意：“对！目前来看，在法律方面我们应该有胜算。我在日本看过一个案例，1908年日俄战争，日本军队在俄军占领的中国旅顺把很多物资作为战利品运回日本，其中有一块一千多年前唐朝的唐玄宗册封渤海国的鸿胪井刻石，明治天皇把它收藏在皇宫里，现在还在。2014年是这块石的1300年纪念，‘中国民间对日索偿联合会’向日本驻华大使、日本天皇、日本政府追讨这块石，还在北京、东京、海牙法院提出诉讼。但是有用吗？没有用！这块石还在东京皇宫里面好好放着呢！其实这里面你说复杂就很复杂，可以不还给中国人；说不复杂也就很简单，互相拍拍肩膀、点点头就可以还给他们！可以是法律的事，也可以不是法律的事。”
　　两人分手之后，津田回到房间，给小取村舅舅打电话聊了一阵，告诉他明天下午就回日本。佐藤荣一听了自然很开心，说好啊，那就早点睡吧，明天见吧！
　　津田还是想听一段CD碟子才睡，于是拿出播放机，戴上耳机。
　　刘顺走了之后，周凤娣团缩在床上呆坐了一夜，想了一夜。
　　天亮之后，自己如何见人？发生了这种事之后，人们对自己将是以另外一种眼光看待，自己不再是干净的女人！她不知该怎样面对丈夫张二、三个儿子、邻居们和家乡南沙村的亲戚朋友，以及南沙村的宗族长老。以前她见过一个不幸被恶人欺凌的女人，表面上人们对她的遭遇是同情的，但其实内心却对她充满了鄙视和排斥，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各种侮辱性的坏名声随之而来，家人、亲友们无法接受她失去贞操和尊严，最终她不堪重负投河自杀了。现在这种厄运竟然降临到自己头上！
　　刘顺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盯上下一个猎物。张二他能忍受得了刘顺三天两头上门侮辱妻子这种胯下之辱、愿意一辈子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妻子给他戴绿帽吗？
　　想了一夜，她决定一死了之。但是死之前，她要去一趟宝来寺，了结深深隐藏在心底的一个宿愿。
　　当年她父亲周铭深生病久治不愈。当他感觉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让家人陪他去了一趟宝来寺还愿。到了宝来寺之后，他从山脚下第一个山门开始直至山顶大雄宝殿的五层五个殿都三跪九拜、各烧三炷高香，以还清心中所有的愿。周王氏告诉周凤娣说，当时问她父亲还的是什么愿，他只说了一个，其他都没有说，说这个愿是为离家出走的女儿周凤娣还的，他觉得是自己造成爱女的出走，至今生死不明，内心很自责。
　　但是周凤娣却一直觉得父亲久病不愈，是自己的任性出走造成的。她和张二私奔，令父亲在南沙村颜面尽失，加上对自己日夜的思念，想必就加重了病情。所以她要去宝来寺，还清对父亲的亏欠。
　　天亮之后，她洗干净身体，穿上最好的衣服，对着镜子薄施粉黛，轻描娥眉，掩盖一夜未眠的痕迹。
　　她走出村道，看见邻居三五成群议论，见她一走近就四散离开，好像回避不祥之物似的。她心里明白，该来已经来了，各种传闻、各种坏名声很快会铺天盖地而来。但是，这对于一个做了赴死决定的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名声再坏，那又如何！她脸带微笑，从容淡定地跟每个邻居打招呼，坚定地向宝来寺方向走去。
　　明觉法师接任宝来寺住持已五年有余。这五年里顺城的水灾天灾和匪患颇多，来宝来寺祈福消灾的信众也多。明觉法师吩咐本寺僧人，要多加留意悲伤异常者，必要时可以上前善言开导、帮其排解心魔。若遇有悲恸绝望、难以自拔、无法脱离困境者，可以带其到明觉法师处，由他亲自指点迷津、晓以道理。明觉法师说，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是跳入阴间还是留在阳间？往往只在一念之差，这一念之差就是一道生死门槛，跨得过去是生，跨不过去就是死，陷入绝望、无法自拔的人靠自己通常跨不过去，来宝来寺往往只是为了还最后的愿。这时候跟他正经说教，是敲不开他的心门的，倒不如找到他心里拿了起来却放不下去的东西，想办法帮他放下来。禅到极处，不必谈禅，用通俗的道理点化他的心灵，让他放下心中包袱，这也是禅，也是佛道。五年累积下来，宝来寺从鬼门关边缘拉回来的自寻短见者的数目真不少！很多深陷绝境的人经过明觉法师的点化，恍然大悟，跨过生死门槛，心清气爽地离开宝来寺，重新开始生活。
　　一大清早，便有僧人禀报：清晨打开山门不久，有一衣着光鲜、神情木然的女子上来。现正在“大雄宝殿”前长跪不起，僧人见其异常悲恸绝望，便上前善言开导，但是该女子却一直一言不发，长跪好久了！
　　明觉法师问：“为何不带她来？”
　　“她既不说话，也不动弹，铁石心肠，听不进规劝。”
　　明觉法师忙说：“那立刻和我去看看！”
　　津田正听得入神，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是妻子和美子用手机打来的：“不好了，佐藤舅舅知道报纸的事了！”
　　津田大惊：“是吗？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刚才还跟他通电话，听不出来啊！”
　　“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没有向你表露出来而已！本来我是担心他看电视新闻会知道报纸说的事，所以把有线电视天信号中继器的线拔了，想不到他自己打电话叫人来维修电视。维修的人把中继器接好了。他晚饭之后看新闻，碰巧新闻里说了报纸的事，还播出了飞鹰山关帝庙和那把大刀的镜头，他都看到了。我躲在厨房洗刷，怕他问我。唉，都怪我！”
　　津田安慰道：“这怪不了你，你不必自责。舅舅看了新闻之后，反应怎么样？”。
　　“非常平静，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也没有问我。你打电话的时候，他刚看完新闻，你都感觉不出来，对吧？”
　　“是感觉不出来！但我觉得他内心不可能没有反应，只不过是控制住而已。你更加要多加注意，观察他情绪上有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