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江湖

　　由见过陈碧君那段断桥的眼波，年轻的徐镇长心如早春的鸟，总是停不下来，一闭眼就想起那眼神，一睁眼就想立刻见到那眼神，作为受过西式教育的徐维知道自己是爱上这个女人了，他想在戏后见到她，但陈家班住的回字楼却是他不愿意去的地方。
　　徐世开的家人都知道，如果没有当年徐道海的算计，徐世开是不会去县城的，也就不会被日本人当街堵着，让他做出选择：要么为伪政府服务，要么当街给日本宪兵下跪，徐世开两样当场都拒绝了，但日本人没有那么让他轻易的走掉，在县里的古楼下当着几百个中国人，三个日本宪兵摁住他的头，打弯了他的腿，强迫他给日本人叩头，看热闹的人群一散，不堪其辱的徐世开一出县城，走到海叉口处就跳了河。帐房包玉诠说：“当年我就讲过这个海叉口是个消亡水，这个局要不得，徐先生就是不听。”如兰说：“这祸水不是别人，就是徐道海“由此两家算是积下世仇。
　　陈家班在溪镇连续开唱了六天，这六天，徐维每场必到，散场后，他跑后台找陈碧君，但总是被她大师兄陈长礼挡了回去，徐维有几次跑去回字楼想见陈碧君，但一到门房就被看门的黄伯拦住，问他说:“你老子害死了我们主家，你来我们家又想害谁?“
　　也许白娘子的故事在冥冥中主宰了这段感情的发生。陈碧君和陈长礼都是师父陈生从小收养的孤儿，陈碧君生性耿直，有女中豪杰的气派，而陈长礼却是天生的木讷。在戏台上他们是夫妻，在台下依旧兄妹，戏班里人都说日后就是一对夫妻，但每到他们两人私下时，陈长礼却是表现的懵懂无知，不解男女。有一次陈碧君故意凑过她上身的胸，让绵软的触觉去触摸长礼的面狭，吓得陈长礼惊慌失错地跑到室外，这让陈碧君的心又恼又怒，她恼他不解风情，她怒他可能心另外有人。
　　徐维的出现开始她以为和以往的那些富家子弟一样，一时的闹心，但后来她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她自己能够感觉到徐维内心的焦虑。在小师妹陈静的周旋下徐维终于和陈碧君在望海楼共进晚餐。
　　溪镇的望海楼是座有了百年的老字号，虽然海是看不到的，但曾经的海叉口在楼上还是能看见的，文人墨客登楼小坐，一碟瓜子，一壶清茶，于百年的客房上发思古之悠情是常有的事。
　　临窗而坐的陈碧君说：“你看上我哪里了，人漂亮，戏唱得好，还是只是一时取个乐？”
　　徐维说：“我哪里都没有看上你的好，只是看到你就感觉你的苦。”
　　此话一出，陈碧君的眼泪无声地沿着眼窝忍不住要掉下来。
　　陈碧君擦下眼睛说：“我见过有钱有势的人多了，不要以为一个溪镇就能拿钱砸住我。”
　　徐维说：“我们都是苟活于乱世的难民，我能拿什么砸你呢，只求你心知我心。”
　　那个满月的夜，望海楼上飘过海叉口的风，陈碧君在醉语中师父师兄的，但她知道身上这个男人不是师兄，那气息透着微微的酒熏和迫切，有如等待了一千年的夜雨，敲开了她每根毛孔的金光，让她一下飘到了云端，那刹那，她用双臂紧抱着他的后背泪眼满面地说：“不要丢下我”
　　师父陈生对同来回字楼的徐维并不奇怪，对他提出要娶陈碧君开始是沉默，而后问陈碧君说：“碧君，你想好了吗？”
　　“师父，我就这样了”
　　十天后陈家班由海道河渐渐离去，陈碧君在古道口叩首相送，风吹过河面，她和徐维相拥的倒影在水片上摇荡。
　　船仓里的陈长礼一言不语地擦眼泪，小师妹陈静后悔不该让陈碧君和徐维去望海楼，但她又恼他对大师姐这么多年来的不理不睬气愤地说：“你就是个孬种，银样的蜡枪头。”陈长礼说：“她能有个真心待她的人，不再跟着我们后面风里来雨里去的，我反而踏实。”听这话，陈静恍然间明白了戏文中的那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包玉诠的祖籍本是镇江人，因避战乱举家迁到溪镇，儿子包庆生算是土生土长的溪镇人，他出世时却遇到溪镇闹兵匪，土匪敲过他家门，见没有敲开就自己走了，由此包玉诠更是相信那句易词：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给他起名庆生。和另外几个孩子比包庆生从小身子就单，没有读几年的私塾就跟着学做帐，闲暇之时就是读史写字，包玉诠说这个儿子是投错了胎，要是赶着还是大清朝，中个举人是没有话讲的。日本人到溪镇后的第二年，包玉诠一病不起，包庆生忙过自己和镇上戴家生药房红姑的婚事后，包玉诠便离开了人世，临终前他对包庆生说：“家里的孩子就是你身体单，性子又小，哥哥们和你又不投缘，以后小心做人，我们包家有个通病，必是老的走一个，才会有个小的出世，人也是天地造化，我走以后你会有个子女的”他的话说得包庆声痛不欲生。。
　　第二年的四月初十，包庆生和红姑生下一女，取名包芬，一家三口住在八卦巷中间的宅院里，倒也是喜乐融融。一到秋天溪镇上闹起了瘟疫，镇上连续死的全部是青壮年男性，人们私下里都传是东洋人带来的，包庆生也不幸染上了瘟疫，他虽是身体柔弱，但包家家学渊源，自身又是饱读史书心思缜密之人，临终前头脑特别清醒，他对红姑说：“你还年青，这年头你一人是养不起自己和女儿的，如果有人待包芬好待你好，搭伙把女儿代大没有什么不好“红姑说：“你放心，我绝不改嫁，我会把包芬养大的，若是改嫁老天让我横着肚子死去。”在一边准备打里后事的戴家妈妈吓得直跺脚，喝道：“红姑，你说什么糊涂话，庆生会好起来的。”而命运往往是一语成谶，红姑最终没能逃出自己的因果。
　　七十年后，当红故的女儿包芬也不在人世时，一个偶然的机会，水生才由个老人那里知道母亲包芬和外婆红姑当年的境遇，老人对水生说：“那年镇上闹瘟疫，什么药都治不好，几乎家家死人，我也才十岁不到，我父亲就死了，我也不懂伤心。你婆婆住在巷子中间，我自己穿着孝衣跑你们家去看热闹，你婆婆红姑一身白衣，瘦高的身才，怀里抱着你才六个月大的妈妈包芬，木头似的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又像个树桩长在那一动不动，我就没敢再往里跑”这话听得水生头皮发麻，他好像感觉到自己就在外公的灵堂，看着自己的外婆，看在着自己还是婴儿母亲，看着自己浑身的血液在流动中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