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身不由己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算算时辰，该是黄昏时分了，只是由于风雪的关系，夕阳的余晖无法击穿沉重的云层。万家灯火已然亮起，长街之上却有一片区域格外昏暗，在灯火辉煌的边城中，犹如死域。
　　窗外是灯火阑珊，偶尔还会有炸雷般的声音响起。红绡抱着狭长剑器，躺在自己的大床上，望向窗外的眼神有些忧心忡忡。“刷”，一道黑影掠过，这已经是第十四个从红绡窗外路过的游侠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有游侠打扮或是穿着夜行衣的人正站在屋脊之上的黑暗中，向着明月斋方向眺望，人数众多。
　　忽然，风雪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一道白色身影随风入户，正好撞上了少女的视线。红绡先是已经，随即便从被窝里跳了出来，身上仅仅穿着渎衣渎裤，却也并不在乎被窝之外充满寒意的世界，赤着白嫩的小脚，跑到那人的身边。
　　随风入户者，正是周离。
　　之所以来到春风阁，是有原因的。周离从明月斋离开的时候看似淡然从容，其实是察觉牧边侯已经有所动静。若是牧边侯入场，自己势必会被缠住，那“墨守成规”与“无逾之矩”的禁制看似布置愚蠢，但想来墨留必然有快速破禁的方法，到那时候，局势可就不妙了。故而周离抽身便走，选择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观察局势动向。
　　自己与春风阁有些联系，这件事情早已暴露给牧边侯了，再加上今天吴伊的出言提醒，周离认为相对而言春风阁对自己的恶意是最小的，躲在春风阁观察局势最为妥当。毕竟墨留的实力高于牧边侯与明月狼王，加上墨家擅长推演，说不定就能追索到自己的视线，从而再次找到自己。春风阁作为一个不怕暴露的观察点，算是再适合不过了。
　　春风阁今日并未开门见客，这也难怪，毕竟主事的吴妈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趟进了墨家与神山的浑水里。缺了主事之人，那买卖做与不做，就不是底下的姑娘们能够决定的了。周离见春风阁大门紧闭，也就不想再声张，对于这春风阁，周离相对熟悉的，除了大堂之外，也就是三楼红绡的房间了。故而周离便直接从窗户进来了，却没想到迎接他的竟是这等景象。
　　红绡应该是不知道自己是雪妖的，周离正要考虑应该如何跟红绡解释，却发现少女并没有一丝恐惧或是惊讶的神色，洋溢在脸上的，是满满的惊喜。“冥顽大家，您终于来看红绡了！”少女蹦蹦跳跳地跑到周离身边。
　　“啊……啊。”周离有些慌乱，稍稍一想，直接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来，也没看面额就拍到少女的怀中。只是忙中出错，手掌隔着银票正好拍在少女渎衣下的一点青涩上。手一触，周离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就如触电一般连忙将手缩了回来，转过身，强自镇定道：“红……红绡，去给我倒壶茶……”
　　红绡对周离的举动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接住周离递过来的银票，霞飞双颊。听到少年的吩咐，又看了看手上的银票，少女嗫嚅道：“冥……冥顽大家……一壶茶用不了这么多银子的……”
　　“多的就当进你闺房的赏钱……”话已出口，周离只想给自己一记耳光。进了一位青楼少女的闺房，又给人家赏钱，接下来会发生的故事，周离自己就写过不少。知道这种状态下言多必失，周离决定不再多说半句。面前的只有窗边的梳妆台，台上的镜子映出自己羞红的脸。如果让红绡看见自己竟是这样的反应，那种羞耻的感觉周离想想都觉得难受，于是快步走到梳妆台边，将那面镜子摆到桌角。
　　这样的反应是不是太过不自然？周离心想。索性便将梳妆台上那些看起来便价值不菲的胭脂水粉也都扒到一边，自己坐到桌子上，脸对着窗外，不再回头。少年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视线虽然看向远方灯火阑珊中的黑暗，却也在偷偷注意身后少女的动静。
　　只听得红绡似是轻轻笑了笑，然后就是轻盈的脚步声，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擦声，开门声，关门声。周离听不出来少女之前笑声中的含义，更觉得困窘难当。长长叹了口气，只见那昏暗地带又有光芒闪过，然后便是如天雷一般的巨响。这声巨响倒是帮助周离迅速摆脱了之前的尴尬心情，面色渐渐恢复如常，认真感受着明月斋方向的风雪传递出的消息，狭长的双眼眯起，看起来和闭上并没有太大区别。
　　房间很大，正中摆放着一张被粉红帷幔围住的大床，床上放着一柄狭长剑器，隐隐闪烁着白光。再往房间深处深入便是粉红的珠帘，黑白屏风在珠帘之中若隐若现，上面绘的是风雪归人。而屏风之后，就应该是少女沐浴更衣的地方了。
　　未过多久，房间的门便被推开一条缝隙，俏丽的少女端着茶水点心从门缝中挤了进来，偷偷望了窗边的周离一眼，眉眼之中尽是春色。
　　少年被房间中突如其来的轻微响动打乱了思绪，身子轻轻一颤，桌角摇摇欲坠的镜子再也抵挡不住自己的宿命，落到地上碎裂开来。周离看向红绡，尴尬地笑了笑，表示歉意。端着茶盘的少女嗔怪地白了周离一眼，走到桌旁，破坏力却是比周离更强。为了给茶盘腾出地方，红绡将桌上的瓶瓶罐罐全部挤到地上，摔得粉碎。一时间，各种香气四溢，熏得周离直打喷嚏，连忙招来风雪，将一地狼藉清理出去。
　　“那些胭脂水粉看起来都很昂贵，为什么要这么浪费？”周离不解地问红绡。
　　红绡笑意盎然地凑到周离脸前，吐气如兰，“因为，那些东西都没有‘冥顽大家’喝茶重要啊。”
　　闻着少女呼吸中带着的芬芳，周离在这样暧昧的氛围中更觉尴尬，身子不由得便向后倾，脸也渐渐红了起来。红绡的脸也有些红，虽然羞涩，却不退反进，渐渐地，上半身几乎都要趴到少年的身上。而尴尬的少年，头已经伸出窗外了。
　　“喂喂喂，红绡，那边打得可正是热闹呢，你就不担心你们吴妈妈嘛？”周离竭力将视线从美艳少女身上移到远方的黑暗，岔开话题。
　　红绡伏在少年身上，偷偷嗅着少年身上的气味，脸上红得都能掐出水来，轻声回答道：“吴伊……吴妈妈不会有事的，她很厉害的。”
　　虽然红绡做出了回答，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周离不知所措，这样的事情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拒绝，于是便保持着这个既尴尬又暧昧的姿势，继续观察明月斋那边的动静，慢慢又陷入了思考之中。
　　少女支在桌上的手臂开始试探性地弯曲，近一点，再近一点，终于，少女的整个上半身已经完全贴在少年的身上。红绡轻轻将手抚上周离的胸膛，嗅着周离身上风雪气息的举动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白嫩的小手缓缓攥住少年胸前的衣襟，少女的神情越来越陶醉。
　　“唔，红绡。你说，墨离到底是谁杀的呢？”
　　“当然是牧边侯和那条白眼狼……”
　　“你，究竟是何人？”少女从陶醉中惊醒，一抬头，正撞上少年冷漠的眸子。
　　自打进屋以来，周离就一直处于失态之中，举动与话语完全没有经过脑子。刚刚吹了一阵风，稍稍思索，周离便察觉出异样来。春风阁必然藏龙卧虎，周离其实早有预判，可最为关键的，是之前红绡一时失言，竟然直呼吴伊的名字，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红绡的身上一丝武道气息都没有，却对吴伊的动向似是了如指掌，更能下意识直呼吴伊的姓名，足以说明眼前这个少女的身份并不简单。
　　莫非，是位至人境强者？周离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冷漠的眼神出现了一丝波动，却见红绡却完全只是少女作态地扁了扁嘴，似是很委屈的样子，道：“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周离一动都不敢动了，强自稳定着冷漠的表情，一滴冷汗却从额角悄然滑落。竟然被一位至人境近身到这个份上，以当下的姿势，几乎等于自己的生死就捏在对方手里了。
　　红绡再次把头埋在周离胸口，轻轻蹭了蹭，像一只撒娇的小猫，眼睛也懒洋洋地眯了起来，俏皮道：“那就正式认识一下吧，冥顽大家。奴家红绡，是现任的合欢道道主，不卖身也不卖艺哦。”
　　“合欢道？”周离一听这个名字，再也无法保持冷漠的神情，一声惊呼，却不敢挣脱少女的怀抱，“是夫子派你们来找我的？”
　　“夫子？叛道投儒的衍国公？怎么可能。”红绡轻笑道：“我们合欢道衰败成今天这个样子，可都是拜衍国公所赐呢，怎么可能再跟他打交道。奴家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仰慕你啊。”
　　对于红绡的话，周离实在不敢轻信，疑惑道：“仰慕我？仰慕什么？”
　　“您的文采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过，您的那本《巫山新月》都快让我翻烂了呢。”少女的眼睛里似是藏着星辰。
　　“怎么可能！求道主大人别开玩笑了，在下这点小小名气，还是全仰仗合欢道的栽培呢。”周离根本就不相信红绡的这番说辞。
　　少女继续在少年的胸口蹭着，显然心情大好，道：“您写得确实很好，迟早会名动天下的嘛。我们合欢道哪怕全盛时期，也没那么大能耐能让学宫副山长都对您称赞有佳呢。不过呢，确实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是谁？”
　　“仙山啊。”红绡抬起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周离倒吸了一口冷气。虽然夫子居住的员峤，也被称为“仙山”，其实严格来说，应该称为“仙山遗迹”才对。相传太古时代，东海五座仙山共存于世，具体名字已不可考。这五座仙山并没有根基，只能在海上随波逐流，传说中至高无上的“太”便派遣几只神龟背负仙山，在东海之中游荡。而员峤与另一座仙山的神龟遭遇意外，这两座仙山便失落于东海之中，直到“终末”之后，东海剩下的三座仙山尽皆失落，员峤仙山却浮出水面。“九家分道”之后，与道家同源的阴阳家开始遁世，衍国公便向天子索要了员峤仙山的遗迹，作为自己的封地，隐世而居。
　　而真正从太古流传下来的，世人共尊的货真价实的仙山，名为昆仑，地处西域。昆仑仙山的传承从未中断，哪怕历经“终末”大劫，仙山之上，仍有仙人！
　　人间有三山，神山、圣山、仙山。三位山主与天子共同开辟人间结界，制定天条，拥有神明之力。若非三山超然世外，又是朝廷最为坚定的盟友，否则完全可以四分人间。
　　合欢道与道家渊源很深，与阴阳家也有共通之理，投入仙山麾下倒是理所应当。只是仙山为何会对自己产生兴趣？难道是因为同源，便想让自己叛出阴阳家？
　　“仙山那边是什么意思？”周离决定先问问看。
　　红绡犹豫片刻，轻轻摇头，道：“我还小呢，哪知道那么多事。有机会你倒是可以问问吴伊，现在的合欢道都是靠她撑场面了，与仙山之间联系的也是她。”
　　对于红绡的这番说辞，周离自然也不是全然相信的。不过根据红绡吐露出的信息，周离倒是明白为什么吴伊会与墨留一同出现在明月斋。想来是墨留为避免直接与神山发生冲突，选择了有仙山背景的合欢道作为第三方势力进行缓冲。今日吴伊的出言提醒，再加上那日说的所谓“交易”，似乎仙山，对于自己本身并没有什么恶意。
　　想明白一件事，周离对红绡倒是放下了心。正欲继续问出些什么来，却又听远方又传来惊天震动，连忙再次沉浸心神，感应着明月斋那边的局势发展。墨留已经一剑将明月狼王击伤，这时候，正在对吴伊发难，似乎周离与红绡交谈的时候，墨留与吴伊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分歧。
　　周离见此情形，倒是突发奇想，自己要不要再次入场呢？如果以吴伊为由头再次入场，想来墨留与牧边侯一方一定都会误认为自己与仙山有所关联，想来多半是不会太为难自己。而自己这样做，既是对吴伊的投桃报李，又是对仙山示好，更有可能多从墨留口中套出一些关于自己的事，一举多得啊。
　　更何况，自己身上现在还趴着位合欢道的“道主大人”。既然是“道主”，自己又根本探查不到对方的道行，那就只能说明对方的实力在自己之上。就算自己入场之后的局势变成了最差的那样，三方势力混战，自己这方也绝对足以自保。一念至此，周离便寄心念于一片飞雪之上，告诉吴伊，两个时辰之内，自己可以护她周全。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请墨留先生别太过分了。就凭柳老爷子的所作所为，神山要个说法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神山可以要说法，如果来的是无魇，我转身就走。只是现在面对的是这两位，那么，保下几个人的自信我还是有的。”
　　“那我要请问墨留先生，这边城的百姓又何其辜也？刚才你与狼王的交手，至少又震死了三十几名凡人。”
　　“柳老爷子是为我助拳而来，我若让他就此丧命，于道义有碍。”
　　明月狼王狞笑着，眼中泛起猩红的血光，右臂发出“噼里啪啦”的骨骼爆响，转眼之间便恢复如常。“我问你，若是侯爷寿元充足，你还敢这么说话？”
　　“这么说，就是因为现在刚得了二十年阳寿，你们两位才敢跟我动手咯？”墨留冷笑着，深深望向明月狼王，一身气势如渊似海。
　　明月狼王并没有做出回答，牧边侯也注意到吴伊肩上的那片雪，沉吟片刻之后，气息开始逐渐攀升，且丝毫不加掩饰。
　　柳姓老者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颤抖地伸出手指，指向牧边侯，惊声道：“牧……牧边侯，果然是你！你竟如此明目张胆！”
　　“不不不，”牧边侯郑重地摇了摇头，缓缓道：“老朽与墨国公也算同辈，年轻时没少打交道。只是国公大人比老朽更强，早早便超凡入圣，现在依然风华正茂。而老朽却是风烛残年，只能在这儿混吃等死。此刻见到墨留先生，倒是想起了故人，聊发少年狂罢了。吴伊大家刚刚说得有理，边城毕竟是老夫属地，百姓无辜。不如这样，老朽愿与墨留先生公平一战。若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此事便一笔勾销。若是老朽侥幸赢了，还请柳先生自裁，既是体面，又能聊以告慰死去的无辜百姓。如何？”
　　墨留沉思片刻，轻轻点头：“善”
　　自己的性命竟然变成了两位至人境交战的彩头，虽然柳姓老者并不认为墨离会输，却还是心有不甘，想要讨价还价。只是墨留的一个眼神，却让柳姓老者打消了这个念头。那眼神冰冷得令人遍体生寒，不过只是一闪即逝。
　　墨留与牧边侯遥相呼应，缓缓升上天空。明月狼王狞笑着也要跟上，被牧边侯用眼神制止。诧异之色一闪而过，明月狼王的狼眼之中闪过一丝狡黠，再次望向柳姓老者，似是越来越不怀好意。
　　虚空而立，双方气势缓缓升到巅峰，就如暴风雨之前的平静。下方众人皆是大气儿都不敢出，至人境的高手对决，若非征战浊世，在人间极为罕见。
　　“小叛徒，远远看热闹可不是你以前的性格啊。这样吧，如果你出来帮我看着点下面那条畜生，我就把这滴鲜血还给你。不然，此战我就找机会杀了吴伊，然后屠光春风阁，最后再通过这滴血找到你。你看，怎么样？”墨离突然高声道。
　　“血？”周离感觉有些古怪。突然，他想到了之前被“无逾之矩”的墨线划破的鼻尖，那时候确实有血流到地上。周离连忙回忆着自己鲜血滴落的位置，感应着地上的积雪。果然，自己滴落的鲜血已经无影无踪了。墨家精于数算，虽然不擅长占卜，但对于推演事情却是异常精准。自己的鲜血落于墨留之手，以墨留墨家首徒的身份，找到自己简直不要太简单！少年脸色难看，对于受到胁迫感到格外不爽。
　　红绡显然也听到了墨留的高声语，从周离身上爬了起来，俏丽的脸上涌现一丝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