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梅鱼

　　时间在不停流逝，转眼之间已到未时。云越聚越多，渐渐将天幕遮得一丝不漏。北方吹来的风在边城上空盘旋，在平坦的街道上横冲直撞。
　　“啪嗒……”轻轻一声响，第一片白色落到地上，好似云的碎片。随后，两片，三片，无数片，大如鹅毛的雪花再次降临人间，乱花渐欲迷人眼。守宫巷的地窖，门被推开，一个灵动的身影跃上地面，又消失在风雪之中。
　　那道身影的主人，正是周离。在与徐胖子经过了半天的谋划之后，基本已经将各种可以预想到的各类情况都研究出了应对方案，甚至连跑路的路线都已经制定周详，等到风雪初临，便抓紧时间开始进行这场“赌局”。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为了攫取利益而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周离很少会去做这样的事情。明月斋的那位明月狼王的实力极强，在周离与徐胖子的推断中，应该与此刻寿元无多的牧边侯在伯仲之间，只是妖族的战斗风格更加横冲直撞，一旦打起来，并不会像与牧边侯的那次一样容易脱身。若是被缠住，与明月狼王之间不清不楚的牧边侯也有很大几率会出手，更何况，城中当下还有位墨家的大人物，据说实力也已超凡。到时候，可能周离将要面对的就是三位至人境强者的“挽留”。所以周离与徐胖子的商议结果就是，速战速决。见势不好，调头就跑。
　　长街上的风雪中，少年的身影缓缓出现，白衣如雪，无声无息。稀稀落落的行人并没有谁注意到这样异常的景象，亦有可能也是见怪不怪了。周离抬起头，看着街边的那幢四层小楼。宽厚的牌匾上，“明月斋”三个字的笔法却显得极其温婉，周离一直猜测，题这块匾额的是位女子。
　　视线再往上看，似乎今天明月斋的生意并不算太好，往日一座难求的三楼露台，此刻只有一桌客人。那是两位侠客打扮的中年人，正在弹剑而歌。周离眯起眼睛，这两人的武道实力都是凡境上三品，已然算是不弱，说不得就是北疆哪个地方帮派的帮主之流，为墨家的庙堂一脉前来助拳。
　　弹剑的那位似乎注意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目光也看向楼下的少年。周离并没有什么惹麻烦的心思，连忙收回视线，快步走到房檐下，推开了明月斋的大门。在门口迎候的小厮见了周离，倒是眉开眼笑，招呼道：“呦，少爷您来啦！今儿个徐校尉怎么没陪着您啊。”
　　自打周离帮徐胖子谋了个守城校尉的小官之后，徐胖子虽然官衔不高，却成了实打实的场面人物。各路行商，不论是想与牧边军有生意往来的，还是想偷偷将从浊世弄到的东西走私进关的，都需要打点好徐胖子这位难缠的小鬼。故而徐胖子是明月斋的常客，且每次来的时候都是趾高气昂。徐胖子也经常会请周离来明月斋吃酒，比如做成一单小生意，或者小说完稿，都会来这里庆祝一番，表现得也都十分谦恭。周离平日里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来到这样的场面出手便十分阔绰，俨然一副公子哥儿的做派。无论是在明月斋遇到的徐胖子的熟人，还是明月斋的小厮们，都认为周离是位有背景的大家少爷，对其印象深刻。
　　“怎么？我就不能自己来了？是嫌少爷平日给的赏钱少了？”周离扫了小厮一眼，说话不咸不淡。
　　那小厮轻轻拍了拍嘴，赔笑道：“哪能啊，少爷您可是财神爷降世，小的们可是天天盼着您来呢。都怪小的不会说话，让您误会了，您可别跟小的一般见识，以后要常来啊……”
　　周离四下扫量了一圈，见一楼并没有几桌客人，却也有一桌是游侠打扮，四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背对着周离的看起来是位少女，是整桌气息最弱的，却也有四品修为。而面向周离这个方向的是一位光头老者，满面红光，太阳穴微鼓，是整桌气息最为强劲的，一品武夫的气势丝毫不加掩饰，此刻正以余光打量着周离。
　　少女面容清秀，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感受着坐在对面的老者身上强盛的气势，显然有些不太适应。“师父，咱们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妥啊。”少女低声问道。
　　坐在少女左手边的，是一位魁梧壮硕的青年，穿着单薄粗犷的短衫，粗壮的双臂露在外面，似是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对于少女的提问，抢在老者之前作出了回答，瓮声瓮气道：“师妹，你还是没什么行走江湖的经验。师父现在是在试探明月斋这位妖王的反应呢。咱们在这儿已经坐了半天了，师父的气息又是如此强横，那妖王却根本没敢做出什么反应，明显是心中有鬼嘛。”
　　“可他毕竟是妖魔啊，杀人不眨眼的！”少女依然坐立不安。
　　壮硕青年安慰道：“别担心，就算他真敢动手，咱们墨家现在在边城可还是有一位大人物的，一旦察觉到这妖王敢有什么动作，肯定会出面除魔卫道的！”
　　少女右手边坐着的，是个少年，身材同样壮硕，脸上却带着轻蔑的神情，插进了少女与青年的对话，道：“咱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听说这边城藏龙卧虎，但我感觉比咱们凛冬城强不了多少。说不定，那妖王也是浪得虚名的角色。”
　　“臭小子住嘴！”柳姓老者低声骂了少年一句，“你知道个屁。这边城的高人众多，哪是你能随意察觉的。你看，现在进来的那个小哥儿就不简单。这么冷的天，就穿着那么件单薄衣服，浑身又没有一丝武道气息。不是出身豪门大族，就是一位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听见自家师父这么说，少年连忙偷偷瞄了一眼周离，一看之下，却是砸吧砸吧嘴，有些失望道：“看起来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白脸儿了。世外高人哪有那么年轻的啊。”
　　……
　　外面的风雪不小，加上服食了那看起来很不靠谱的《太离经》之后似乎确实也有些效果，周离倒是并不担心会被这位老者看穿身份。只是这明月斋此刻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并不算多的客人当中，就已经有两拨墨家之人。虽然听说墨家这次似乎将整个北疆的高手都集结于边城了，但也不该是如此做派才对。在明月斋的一楼肆无忌惮地凝聚气势，已经可以理解为是在向明月狼王挑衅。
　　小厮还在不停地赔罪，周离却已经感觉到那桌游侠正在关注自己，便没有心情再听小厮耍嘴皮子了。“你们老板在么？”
　　“呦，您是找我们老板谈生意的啊。”那小厮面露难色，“老板倒是在楼上雅间，不过好像也是在招呼客人。要不，您先坐，我去通报一声？”
　　“客人？什么客人？”周离右眼皮开始跳，不由得皱起眉头，追问道。
　　“一位美艳的妇人，带着个男孩。”
　　周离听到小厮的回答，有些意外，却不动声色，示意小厮带自己找个座位坐下。小厮倒是轻车熟路，引着周离直接往三楼走去。在楼梯的转角，周离见四下无人，便扯过小厮的耳朵，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问道：“那位妇人，和今天明月斋里的这些游侠有什么关系么？”
　　问了好几遍，小厮才勉强听得清楚，稍微想了想，也学着周离压低了声音，在周离耳边悄悄道：“好像没什么关系。不过小的可是做梦都想不到这世上还有那么美的妇人。半点都看不出是个孩子的娘，那美的就像天仙似的，咱们明月斋新来的歌姬跟那妇人一比，简直都是歪瓜裂枣。想来那对母子的来头一定大的离谱，说不定是位王侯的家眷。”
　　周离听到小厮的描述，更为诧异，搞不清楚这明月狼王又是搭上了哪条线，现在这明月斋似乎处处透着古怪。右眼皮又开始跳动，让少年感觉更加不爽利。右眼皮跳代表什么来着？右眼跳财？还是右眼跳灾？这个民间讲究周离有些记不太清。
　　一楼和三楼都是散座，三楼此刻要比一楼更加冷清，只有露台上弹剑而歌的那一桌游侠。小厮询问是否还要去四楼的雅间，在找些歌姬表演，周离摇头拒绝了小厮的提议。明月斋的四楼都是宽敞的雅间，是用来大摆宴席的，明月狼王的居所也在其中一间。周离出身阴阳家，对于阵法一道颇有造诣。明月斋的四层小楼皆有阵法庇护，虽与阴阳家的路数不同，除了隔绝气息之外不知具体还有什么用途，却也不难发觉。而四楼似乎是阵法最为精密的地方，不光有用来拓展空间的阵法，更多隐藏的阵纹布的密密麻麻，让周离只想敬而远之。
　　正在弹剑而歌的两个游侠都注意到了周离，周离能感受到他们的视线正在隐秘地打量着自己，心中倒是并不慌张，不退反进，就选了一张露台之上，与两位游侠仅一桌之隔的地方落座。小厮殷勤地用肩上的白布擦了擦桌子，道：“那小的就上去通报，少爷您稍等片刻。要不，您边吃边等？风雪这是要越来越大了，热乎乎吃个火锅，赏赏雪景，岂不是美事一桩。”
　　周离也感觉饥肠辘辘了，听到小厮的话有些心动。大醉了两天，水米未进，今天醒来又沉溺于分析形势之中，现在一提起来，感觉饿的有些难受。出于曾经为人的本能，饥饿的时候总是想吃一些热腾腾的东西，比如火锅或者热汤面，哪怕是一碗热粥也好，只是这样的想法转眼又被否决。毕竟是雪妖，消化那些热的吃食需要花费好大力气，万一等会真的和明月狼王没谈妥，这样的小细节可能成为阻碍自己逃出生天的绊脚石。
　　稍微想了想，周离轻轻摇头拒绝了小厮的提议，道：“吃鱼生吧。这样的美景，似乎和鱼生更配些。”
　　小厮看了看少年单薄的衣衫，不由得微微一愣，但反应却是极快，连忙拊掌赞同道：“对对对，少爷果然是位雅客。正好咱们明月斋新得了一尾北冥的梅鱼，用来做鱼生那是再好不过了。”
　　“梅鱼？倒是稀罕。”周离闻言，倒是眼前一亮。梅鱼产于边城以北的北冥，北冥位于人间极寒之处，水温按常理早应成冰，却终年流动不息，故而北冥所产鱼类种类独特，肥美异常。梅鱼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以肉质鲜美，状若梅花，闻名于世。只是由于人间结界只占据了北冥的小小一片海域，且由于结界阻隔，能够游到人间的梅鱼数量极少，每年产量不足百尾，价值千金不说，且多用来朝贡天子。放眼整个人间，明月斋算是不可多得的能吃到如此美味的地方。
　　小厮得意一笑，道：“所以说少爷您是有福之人嘛，”
　　周离食指大动，不由得感慨自己今天倒是来对了地方。自从那日在春风阁出过一次小小窘事之后，周离这次出门特意带上了银票，大大小小的面额加在一起，足有十万两。拍了一万两银票在桌子上，周离豪气地一甩袖子，道：“多出的钱，再买把你们明月斋最好的刀。少爷今儿要亲自动手，省的你们暴殄天物。对了，再去搞口锅子，少爷还要熬些鱼汤，原汤化原食。”
　　连忙收好桌上的银票，小厮眼冒金光，差点笑出声来。周离有些迫不及待，催促着小厮快去准备。小厮一阵千恩万谢，点头哈腰倒退着离开，走到楼梯处差点滚下楼梯。之前弹剑奏乐的侠客见到此情此景，面露厌恶之色，将剑横放于膝上。
　　“怎么了？”唱歌的侠客之前唱得有些忘我，丝毫没有注意到附近的动静，弹剑声骤停，才回过神来，问向自己的同伴。
　　弹剑的侠客冷笑一声，声音有意无意地提高了一些，似是想让周离听到：“看到有些富人，为了吃一尾鱼就砸出万两白银，真是大开眼界。”
　　“万两白银？”唱歌的侠客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都够平民百姓活几辈子的了！什么鱼这么贵？”
　　“听说好像叫什么‘霉鱼’，可能是某些人感觉自己运气太好，有伤天合，也想走走霉运吧。”弹剑的侠客语气中带着说不尽的嘲讽，视线在往周离的方向飘。
　　唱歌的侠客虽然有些心粗，却也顺着同伴的视线回过头，看到了仅有一桌之隔的周离，稍稍一想，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回过头来，冲着同伴使了个眼色，用上了传音，道：“你是说，那个少年花了万两白银买了几条鱼吃？”
　　弹剑的侠客依旧望着周离冷笑，私下里却传音回道：“也不知道是哪家出来的败家子，这么挥霍无度。刚才他从怀里摸出的银票，大概能有十多万两。”
　　“身上一点武道气息都没有，这么冷的天儿，还穿得那么单薄。看来这败家子身上的衣服也定非凡物。这人间着实是有些不太公平，就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吃一顿饭就能挥霍出平民百姓活几辈子的银子。什么世道！”唱歌的侠客愤愤不平的情绪倒是溢于言表。
　　“要不然，咱们做一票劫富济贫的勾当？你看这败家子，还有副好皮囊，谁知道祸害了多少良家姑娘了。”弹剑的侠客笑容越来越冷。
　　唱歌的侠客点了点头，传音表示赞同，道：“这倒是能为人间除去一大祸害，更能发扬咱们墨家的“兼爱非攻”之理，说不得咱们无双城的天罡门从此还能扬名立万呢。只是不能在这儿动手，据说这儿是牧边侯的产业。就让他最后挥霍一次，也省的他死了还有什么遗憾。”
　　“你说的有理，不过太便宜他了。”弹剑的侠客轻轻点头，眼中隐隐已有杀气流露，开始与同伴传音交流下手的时机。
　　周离站起身来，凭栏而立，望向楼下的长街。零零星星越过屋檐阻碍的雪花落在少年肩头，与白衣混为一色。之所以站起身来，是为了让那位弹剑的侠客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不然万一忍不住笑，容易引起不必要的事端。风雪这么大，距离这么近，两个侠客的本事又这么差，周离想听不到他们传音的内容都是件很难的事。就因为吃一条鱼，就被扣上了祸害良家少女的败家子的帽子，要被杀之而后快，让少年哭笑不得。不过，想想看，周离确实有些肉痛。十万两银票，已经是他的一半身家了，为了吃一顿饭又缩水这么多，周离都想骂自己是败家子。
　　小厮的手脚很是麻利，不消片刻，各种物件就都摆上了桌。周离看到刚刚放到桌边的那口精致瓷缸中的那尾梅鱼，肉痛的感觉就如过眼云烟。周离曾经吃过两次梅鱼，那还是在夫子的封地，东海仙山员峤，天子有两年赏赐过几尾梅鱼，夫子便和弟子们一起分享，也是做鱼生吃。第一次吃，切鱼生的人是夫子。第二次吃的时候，切鱼生的人就是周离了。眼前缸里的这尾鱼与曾经周离见过的并没有太大差别，肥硕而无鳞，通体浅红，就像是少女脸上羞涩的红晕。只是这条鱼的体型似乎比周离曾经见过的那些大了许多，在夫子那吃到的梅鱼基本没有超过一斤半分量的，而这一尾，看起来能有二斤多。
　　该不会是成精了吧？周离仔细观察了一阵子，见它只是在瓷缸中浑浑噩噩地游曳，虽然灵动，却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意识。再一想人间天条的严厉程度，北冥更是最不可能成为妖物潜入人间的突破口，便放下了心。
　　小厮谄媚道：“少爷您要的家伙事儿都齐全了，还有什么吩咐？”
　　周离看了看桌上的各种物件，各类调料齐全，白玉案板上放着一把狭长的小刀，刀刃上闪着幽光，刀柄用白布缠着，看起来极其考究。锅子是铸铁锅，盖子是用老桃木做的，带着阵阵清香。桌上还有壶酒，周离轻轻闻了一闻，酒香之中夹杂着杏花的香气，只是稍稍嗅了嗅气味便有些醉意了。对这一切，周离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你们老板怎么说？”满意归满意，周离并没有忘了自己来这明月斋的真实目的。
　　小厮赔笑道：“小的这不是想先伺候好少爷您嘛。您先在这儿慢慢吃，小的这就去通报老板。”说罢，生怕周离责骂，逃也似地匆匆退下。
　　周离倒是感觉无伤大雅，美食总能给人带来好心情。看了看正在观察偷偷自己的两个侠客，少年似笑非笑地吹了声口哨，将缸里的大鱼捞上白玉做的砧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