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霜冻

　　油绿色的光斑从四面八方亮起，带着婴孩哭泣般的哀嚎蜂拥而来，仿佛无数求偶的萤火虫汇聚在静穆的草原上飞舞。浓眉毛的副手抡着巨锤像一个挥舞着捕虫网的孩子一般狠狠砸向地面，鲜血溅在他满是胡青的脸上。数只白狐被轰倒在地瞬间失去了生机，它们的尸体扭曲变形，像是歌剧开场舞动的舞娘。
　　苏醒来的士兵用剑挑破营帐，以最快的速度汇合在一起，他们将背后交给伙伴，锋刃则交给敌人。相比毫无章法的野兽，他们仿佛攻城械具上的齿轮，效率而秩序。在副手力争驻营之后，兰德里便将大部分部下派遣回城，只留下十几人，组成最锐利的尖刀！
　　然而兰德里没办法掉以轻心，白狐虽然杀伤力不高，但纵使名将打造的兵器也会卷刃。这些雪夜里的幽灵像是铺天盖地卷来的箭矢，它们不畏生死，一波接一波攻向他们的阵地，士兵渐渐有些疲于应付。
　　“在过去，只有到了冬季雪兽们才会违反既定的捕食规律。”副手皱着他枯树枝似的眉毛，把握着银质战锤的手往后一挥，一条企图从身后偷袭的白狐顿时脑颅炸裂。其实他有点塌眉，舒展开很难让人严肃起来。
　　“你想说这是意外？还是异变。”兰德里从不远处折返回来，整支队伍是一把的尖刀，而他就是在刀刃身上跳动的电光。副手显然有话没说完，他迅速把话题接下去。
　　“十一年前，曾有一场让所有人措手不及的雪兽暴乱，”汗水混合着血从副手脸上滚落，他脸上意外的有些疲倦，“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
　　“那些畜生毫无征兆的出现，像洪水破匣一般疯狂地涌入城内，街道上尚未搞清楚状况的平民被无情的撕碎，数百人像是浑然不觉的蚁群被奔腾而来的怒涛所吞噬。我也因此失去了我的妻子和她腹中还未面世的孩子。”
　　兰德里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副手这么坦然。这种回忆就像是刺入你体内的箭头，它带着倒刺死死地勾住你的肉，你摆脱不了却又无可奈何。从此你带着时隐时现的隐疾承受它给你的痛苦，在你抚摸那处伤口时仿佛重新感受那股生不如死的无力。
　　“这不是意外也不是异变，队长，这是复仇的船帆，它出现了并邀请你上船去砸碎那个东西。没错那东西回来了，十一年前它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这次，我要一下下地给它砸出来。”这个往日里沉默稳重的汉子此刻眼珠子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方块似的脸上狰狞扭曲，仿佛是一块面包被人抓住两端反向拧过。
　　“看啊，它们跟那时候一样，它们只知道吸人血髓，它们就是地狱里的恶魔，恶魔都该死！”副手竟有些兴奋，他双手攥紧锤子疾步向前，银光闪过，一只硕大的雪狐像勾魂鬼魅般从阴影中出现，一跃而起将他脖颈间的血管挑烂。
　　那雪狐舔了舔自己的前爪上的鲜血，它望向兰德里，像一个施法成功的狡猾魔术师戏谑地嘲笑被耍弄的观众，深紫色的双眸仿佛有魔鬼在起舞。兰德里感觉呼吸被停滞，像一条被摁在岸上的鱼，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坚毅似铁的战士就这样被一只野兽抹去了生命。他拿着刀的手狠狠地颤抖，脸埋在另一只手里，不知是泪还是汗的液体从指缝间淌落，像鱼垂死挣扎的抽搐。
　　杀死副手的雪狐尾巴朝兰德里轻轻一扫，再次隐入阴影之中。一股淡淡却又冲鼻的的异香流进他的鼻孔，他猛地挺直了身子。
　　“不要吸入这些香味，它可以致幻！”兰德里大喊。然而能清醒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站着的几个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们机械地挥砍，瞬间就被后来居上的群狐吞没。
　　他脸色苍白，损失已经悄无声息地扩大，这群雪狐呢？大概不到二十个同类吧？相较于更深处的黑暗里不断亮起的一片片幽光，简直是无关痛痒，而他的士兵却已经全军覆没。
　　此时那条体型远大于同类的紫色眼睛的雪狐再次褪去暗影出现，轻跳着来到兰德里面前。其余白狐将他们两个团团围住，充血的两眼透露着疯狂，半黄透明的唾液从龇着的雪齿间流淌。
　　上百年来很少有人能见到这样奇迹般地画面，此时成群结队的白狐从藏身的夜色里涌现而出。虽然脸上充斥着暴虐，但它们井然有序，没有发出丝毫的嘈杂。它们就像朝圣的教徒，纷纷扑倒在地，膜拜那只与兰德里对峙的雪狐。可惜高插星夜的密林遮挡住了洒落而下的月光，斑驳之间，倒显得有些阴森。
　　雪狐身躯低俯，四肢朝四个方向微微伸展，有力的趾爪将地面抠起小雪堆。兰德里低头看向地面，他不是在悼念死去的伙伴，如果这样做能够挽回什么他宁愿这一辈子都不再抬头。在刚才的打斗中他不确定自己吸入了多少那令人产生幻觉的香气，如果判断产生了失误也许自己就会成为下一个被挑烂血管的人。
　　刀刃上的寒光陡然熄灭却又立马闪烁，兰德里急忙侧过身体，蓄势良久的雪狐率先发起了攻击，沾染着没有被舔掉的鲜血的前爪从他鼻尖擦过。兰德里顺势以手中长刀支撑向后腾空而起，将腿作鞭把雪狐抽落在身后。
　　一击得手，兰德里站稳后立马转身，刀尖挑起飞雪落下几乎跟地面画了个直角，炸裂的刀啸把原本安静的狐群惊得发出阵阵骚动。雪狐在刀刃将它劈成两半之前逃离了死神的拥抱，眼前这个金发年轻人要比他的伙伴难缠得多，它偷袭了他的部下却对他束手无策。他就像是一把丢失了剑柄的利剑，无论从哪个角度接近他都会被割的遍体鳞伤。
　　雪狐依靠自己的灵活再次高高跃起，它没有更好的手段，脖颈是对方唯一难以防守的地方，攻击其他部位无异于将自己往刀刃上撞。
　　兰德里脚底发力将自己弹射出去，所幸他没有受到异香的侵蚀，雪狐的攻击对他来说太过幼稚。他在空中转身，把自己暴露在空中的雪狐此刻就像刀俎上的鱼肉，只要他再次借力逼近，雪狐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周围的温度突然骤降，兰德里暗觉不妙，双脚尚未接地的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向原来的方向回跃，翻腾中刀刃划过身后的黑影流窜出刺眼的火花。
　　“燕返？”黑影显然有些惊讶，光影下，他十指凝结的冰刺被齐根斩断。
　　狼狈的雪狐低声呜咽，轻轻跳向黑影怀里，却不想被黑影一掌拍开，只得飞快离开，藏进幽暗深处。那黑影也不屑隐藏自己，他走进兰德里的视线，深紫色的长发比刚才那只雪狐的双瞳更加深邃。他穿着一身白紫两色的宽大袍子，像是浴衣，大开的胸口露出透明的肌肤。
　　如果不是平坦的胸脯，很难让人相信这么漂亮的人竟然是个男人。
　　“你是兽人！”兰德里看到男人如散落一地的紫色月光般披落的长发中夹着一对银白色的狐耳，不禁大骇，“十万雪山里怎么可能有兽人，你们怎么可能会忍受得了这种寒冷的天气！”
　　在凯尔特王国边境以南，那里是大陆古老居民的栖息地，生活着曾经统治这块大陆的精灵兽人以及更多古老的种族。在人类渐渐崛起后，它们选择气候更加温暖舒适的南方，与人类达成协议，彼此不侵犯领土。当然也不排除一些天生低贱的种族，譬如地精，它们自愿为人类作奴，想尽花样地讨好人类以求得一席之地。
　　“想不到能见到这种罕见的古东洋剑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男人有些答非所问，双手却凝起冰霜。他猛地将手一抬，双臂交叉在胸前，等身高的魔法阵凌空而破，喷涌出冰龙般的寒冰。
　　一直谨慎打量着男人的兰德里早有准备，他左手抽出腰间的肋差，左右开弓，刀刃上流窜着刺眼的电弧，对着面前汹涌的寒冰画了个十字。顿时冰龙被破开巨大的切口，寒冷的力量开始横虐，席卷而来的冰风将雪片与冰屑充斥四周。
　　暴雪翻滚了好一会终于停歇，空气再次变得安静，只剩下兰德里一人有些颓唐地站在原地。
　　······
　　炉子里的柴已经燃尽，只有一点零星的红亮断断续续闪烁，巨大的黑影在微弱的炭光里将索诺笼罩，被索诺救下的雪狼静静地看着他。而索诺则趴在床上均匀的喘息，可能这时候他才更像个普通的大男孩，而不是一条贱格的败狗。
　　不似其他野兽混沌而充满凶性的双眼，雪狼的眸子清澈雪亮，更像是初生的婴儿。它绕到床头，轻轻舔舐索诺的脸颊。然后探出前爪抵住索诺，低头用嘴将被压在下面的被子抽出，缓缓盖在索诺身上。
　　围着床转了几圈后，雪狼张嘴发出微微的低吼，喷出白气和冰屑。它吐出一串悠扬的却又晦涩难懂的音节，仿佛冰雪妖精般飞舞在整个黑暗又静谧的空间里。
　　自空中飘落雪花似的光点，悄无声息的，仿佛冬季提前来临到这一方狭小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