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祸国祸天祸焉

　　到宣王四十三年，正是祭祖的时候，宣王当夜睡在斋戒的宫室里面，夜交子时，人声寂然，忽然看见一位红衣美貌女子，自西方翩跹而来，直至宫廷。宣王怪她衣饰艳丽，冒犯斋戒，大声呵斥，急唤左右驱逐，并无一人奉命，那女子全无惧色，走入太庙之中悲伤哭泣。稍时，忽然破啼为笑，不慌不忙，将七庙神主，作一束儿捆着，望东而去，宣王起身自行追赶。忽然惊醒，乃是一梦。
　　自觉心神恍惚，勉强入庙行礼，拜献完后，回到养心宫更衣，遣左右密召太史伯阳父，告诉他梦中所见，伯阳父奏道：“三年前，童谣之语，大王难道忘记，臣所言主有女祸，妖气未除，卦辞又有哭笑之语，大王今得此梦，正相符合。”宣王道：“以前所诛妇人，不足消弭弓箭矛盾之欹吗？”伯阳父复奏道：“天道玄远，候至方验，一村妇何关气数。”
　　宣王沉吟不语，忽然记起三年前，曾命大夫杜伯查访妖女，全无下落。
　　祭祖以毕，宣王还朝，百官候旨，宣王责问杜伯：“妖女消息，如何久不回话？”杜伯奏道：“臣查访此女，并无踪迹，以为妖妇正罪，已经验证童谣，诚恐搜索不休，惊扰国人，故此终止。”宣王大怒道：“既然如此，何不明白奏闻，分明是怠弃朕命，行止自专，如此不忠之臣，要他何用。”喝叫武士押出朝门，斩首示众，吓的百官面如土色。忽然文班中走出一位官员，忙将杜伯扯住。连声说道：“不可、不可。”
　　宣王看时，乃下大夫左儒，是杜伯的好友，同朝举荐的。左儒叩头奏道：“臣听说，唐尧时候有过九年的洪涝，天下仍尊敬他为帝尊，商汤时候经历七年的干旱，宇内仍尊崇他为大王，天降灾祸尚然不会防碍帝王的威德。妖言怪乱又怎能对人主有所危害呢？大王如果杀了杜伯，恐怕国中妖言四起，传入荑狄戎蛮耳中，也会轻慢大周，不如赦免杜伯。”宣王道：“你为朋友而违逆朕命，是重友轻君吧！”左儒道：“君是友非，则当逆友而顺君，友是君非，则当违君而顺友，杜伯无可杀之罪，大王若杀之，天下必以王为不明，下臣若不能谏止，天下必以臣为不忠，大王若必杀杜伯，臣请与杜伯同死。”宣王怒犹未息道：“朕杀杜伯，如去虫蚁，何必多费口舌。”喝教：“快斩。”武士将杜伯推出朝门斩了。
　　百官退朝，仲山甫私下叹道：“臣事君以忠，君事臣以礼，视臣下为虫蚁，视己为何？王无终啊！”左儒回府，刎颈而亡，故世间说到朋友谊重则用刎颈之交形容，源出于此。后人有诗写道：“惟愿生死两相随，桃园结义众纷纭。春秋远去桃花谢，且观后世几遵循。”此春秋大义之一：友义杜伯之子杜显，投奔晋国，乃范氏之始。后人哀杜伯之忠，在杜陵上建立生祠，号为杜主，又名右将军庙，此是后话。
　　再说宣王次日，听说左儒自刎，也后悔杀了杜伯，深为内疚，闷闷还宫，其夜寝失眠，于是患恍惚之疾，语言失措，事多遗忘。每每退朝，姜后知道他精神欠佳，只得以歌舞宴饮为娱。不料宣王却沉溺于此，身体日虚，姜后焦急亦无可奈何。
　　到了四十六年秋七月，王体稍安，想到郊外游猎，使心情愉快，左右整备车马。翌日早晨，王乘宝马，大臣跟从，旌旗对对，甲仗森森一起向京郊进发。那东郊一带，山林深密，原是从来游猎的地方。
　　司马召虎命令兵将，将山林团团围住，四面张网，并且望天祷告道：“从天上地下四方来的都坠入我的罗网。”宣王见道：“唉！这样会一网打尽的。”于是要求去掉网的三面，也望天祷告道：“要从左边逃的就从左边逃，要从右边逃的就从右边逃，不听指令，呆头呆脑的，就到我的网里来吧。”群臣众将听后，一起山呼大王，齐声恭贺：“大王盛德，恩及鸟兽，上天赐福，永享太平。”
　　以后鲁孝公听到这件事，叹道：“对鸟兽如此，对人却也未必。”以宣王伐鲁，擅立鲁国太子故。
　　宣王久不狩猎，到此自觉精神倍增，吩咐军士：“一不许践踏庄稼，二不许焚毁树林，三不许侵犯民居。擒获多少，尽数献纳，如有私匿，搜出重罪。”号令一出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进退周旋，乘马者人如猛虎，人张网。狐兔自投，马如蛟龙，马蹄踏，狼鹿滚爬。前后左右，弯弓者弓如满月，弓响时血肉狼籍。箭似流星，箭到处羽毛纷飞。
　　这一场围猎，好不热闹。宣王心中大喜，不顾万金之躯，自己控缰跃马，去逐一只麋鹿。那鹿逃命奔的甚疾，跳山越岭。宣王在后急追，一眼望的亲切，挽起朱弓，搭上赤箭，弓弦响处，麋鹿应声而倒，宣王驰马近前，却待拾取。陡然只听虎吼一声，草树叶脱，山谷回应，从深丛中却转出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宣王惊甚，大叫一声跌下马来。奇怪那虎却不害人，定定看了片刻，敛尾而去。
　　此时群臣业已尾随跟至，正要救驾驱虎，不料那虎自去，都在心中庆幸。只是宣王昏迷在地，慌的尹公脚麻，召公眼跳，同一班左右，将姜汤救醒，兀自叫心痛不已。当下飞驾回城，扶着宣王进宫。各军士未及领赏，草草而散。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周宣王自东郊游猎，遇虎失足，得疾回宫，精神恍惚的更加厉害。睡中多梦，合眼便见杜伯左儒立在身前，齐声大骂：“无道昏君，你不修德政，妄戮无辜，今日大数已尽，我等专来报冤，还我命来。”言罢而去，不时又来，如之再三，宣王自知不久人世，不肯服药。
　　三日以后，病情加重，此时周公久已告老，仲山甫已卒，于是宣召司徒尹甫司马召虎托孤，二臣榻前问安，宣王命内侍扶起，靠于床头，喘息而道：“朕倚赖众卿之力，在位四十六年，南征北伐，四海安宁，不料一病不起，难道不值得哀痛吗？”召虎跪拜哭泣：“大王福远德厚，此前猛虎惊驾，尚且畏惧逃遁，可见天命在王，定能转危为安，龙体不日便可痊愈。”宣王道：“病体自知，时日无多，奈天命何？只是太子宫涅愚昧，卿等宜竭力辅佐，共兴大周，勿负朕意。”二臣再拜受命。
　　方出宫门，尹甫私下对召虎道：“我夜观天象，妖星隐于紫薇之右，正应王身，王必不起。前者公以虎不侵王谓之天命不绝，此言拗矣，在下听闻山中有兽名骏，其行似马，其色金黄，以虎为食。此前王乘黄马，金鞍玉佩雄壮非凡，又值夕阳透林而照，其虎眼眯，其马益黄，以其眼眯而视其色黄，认马为骏，骇而遁之，公不可欺王。”召虎惭愧，长揖说道：“公责甚当，我岂不知，以此聊慰王心耳。”言罢各散。
　　当天子夜，宣王驾崩。姜后懿旨，召顾命老臣尹甫、虎召，率领百官，扶太子姬宫涅举行哀礼，在灵前即位。是为幽王，诏布天下，立申伯的女儿为王后，长子姬宜日为太子，擢升王后的父亲为申候。后人有诗赞宣王中兴句：显赫宣王，彪炳后世。威震八荒，克乱复治。内姜外仲，任贤明士。消父之厄，中兴立帜。
　　却说姜后悲痛过甚，未几亦亡。幽王为人，昏庸暴戾。在主持丧礼的时候，就亲近那些小人一起喝酒吃肉，没有哀戚的意思。等到姜后去世，更加肆无忌惮。耽于声色，不理朝政，国丈申侯苦谏不纳，无可奈何告辞返回申国。也是西周气数将近，尹甫召虎一班老臣相继而亡。幽王另用虢公祭公和尹甫的儿子尹球，并列三公，三人皆阿谀谗佞之人，贪位慕禄之辈。惟王所欲，点火扇风，娱色寻美逢迎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