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野由佳丽的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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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佳丽是我带的第一届研究生。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中国人。结束学业后的她回到日本，后来进入了京都大学本部就职。
　　几个月前，她从日本邮寄了张明信片给我。在这许多年里，她时常会通过社交软件发来一些问候给我，寄明信片到还是头一回。
　　明信片上是日本京都著名景点“天户岩神社”。相传，那里是日本神道教的主神“天照大神”的降临之所。翻过明信片的背后，由佳丽只寥寥写了几个汉字——“这不仅仅是一个传说”。
　　我稍一闪念，随即明白了她的想法。心想由佳丽，你还真是给我开了一个高明的玩笑呢。
　　天照大神又称太阳女神，是日本神道教的主神。
　　在《日本书纪》与《古事记》中记载：远古时期天地只是一片混沌的泥浆。神世七代的最后一代是一对兄妹，男的叫伊邪那歧命，女的叫伊邪那美命，他们奉命下界来创造天地。兄妹俩人站在天浮桥上，用天沼矛搅拌世界的尘埃，从矛尖滴下来的水滴化成淤能碁吕岛。兄妹俩随即在那里成婚，并生下了日本的八洲。不仅如此，他们还依次诞下了诸神，海神、河神、山神、雨神、风神、田神、火神。但在最后生火神时，伊邪那美命不幸被火烧死。于是诸神和伊邪那美命就成了这世上最早的生者和最早的死者。
　　伊邪那歧命因为想念伊邪那美命，便去了黄泉国，想要找回妻子。但生死相隔，这一界限又如何能如愿跨越。最终，二人在黄泉比良坂发出夫妻决别的誓言。从此，伊邪那美命成为了黄泉津大神，而伊邪那歧命则返回人间。
　　从黄泉国回来后，伊邪那歧命认为自己曾去过这天地间最污秽之所在，所以在筑紫日向的橘小户阿波岐原进行沐浴。他洗脸时，右眼生出了月读，鼻子生出了须佐之男，左眼生出的就是我们提到的这位天照大神了。
　　我并非不通晓这些日本的传说故事，由佳丽寄这张明信片过来，当然另有深意。
　　在她还是学生的时候，他们就总喜欢在悠远的历史长河中，寻找一些传说并非只是传说的痕迹，他们总是试图去证明那些传说、野史，在历史中真的存在。当然这一切都源于那个我连名字都不愿意提起的家伙，他总是喜欢给我的学生们说一些光怪陆离的奇闻野史，总是把“这不仅仅是一个传说”挂在嘴上。那时，学生们总会来烦我，还总是不由自主的站在他的一方，希望向我来证明“他”是对的。
　　我记得当时，有位学生写了篇60页的论文给我，为的就是要向我证明，公元881年有位活了443岁的福建人叫陈俊，这件事是真的。
　　我总是安慰自己，认为学生们也并非把这些当真，只是想给这枯燥乏味的历史课，添点佐料罢了。时隔多年，想必这张明信片大概也是如此吧。
　　有关天照大神，这本是日本人尽皆知的传说。就像中国的女娲补天，盘古开天辟地。她作为太阳女神，日本的国旗日之丸旗，恰恰证明了日本人对她的图腾崇拜。
　　传说伊邪那歧命生出天照大神，月读，和须佐之男后，命月读和左须之男治理黑夜与汪洋，而天照大神则负责治理天地。后来，天照大神派自己的天孙琼琼杵尊去管理苇原中国，也就是现在的日本。而琼琼杵尊在日本九州生有一子，名叫御毛沼命，这位御毛沼命，不是别人，正是日本的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从此日本国千秋万代、万世一系的统治开始了。从御毛沼命的神武天皇到现在的明仁天皇，125代，这一统治日本的家族从未离开，如今这位天照大神的后代还依然住在江户城。因为天照大神是天皇的祖先，千百年来，日本人始终把天皇当作是神来看待，故此神话传说与现实之间在日本这片土地上出现了巧妙的交集。这不正所谓是“这不仅仅是个传说吗？”那个混蛋的这句台词，用在这还真是恰到好处啊，由佳丽，你还真是高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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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上周，由佳丽突然打来越洋电话，并开始向我发出赴日的邀请：“老师，我很希望你来一趟研讨会，这有个京都。”（多年来，我早已对她说中文词语站错队这事见怪不怪了。）
　　这么突然的邀请，搞得我有一点慌张，许久没有电话联络，难道不应该有一些应有的寒暄吗？
　　我最近虽有琐事缠身，但也并非脱不开身。何况，由佳丽竟还买了机票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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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我必须说，到目前为止，这研讨会除了茶歇时的甜点，其余的一切都荒谬至极。首先，是我耳机里这位略带河南口音的同声传译。其次，是原以为能在会上碰到的几位日本学术界的老朋友今天并没有出现。
　　说来奇怪，这次邀请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与会者所讨论的课题，与我所涉略的领域相去甚远，这一点由佳丽会不知道吗？这次邀请，难道只是为了和我叙叙旧？如果是的话，那我的这位学生，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呢？
　　昨晚，我乘坐的航班降落在大阪关西机场。在出口接机的人群中，我并没有看到由佳丽。几个穿着京大制服的人远远的站在接机口前，高举着写有的名字的纸牌。
　　“老师，实在不好意思，我还在准备明天的研讨会发言材料，明天研讨会上见。”在从大阪关西机场到京都的快速路上，由佳丽发简讯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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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流程单上的目录，会议最的一位发言学者终于说完了。他的这篇名为《论镰仓幕府存在的意义》的论文听得我一头雾水。我本身就对日本近代史一直不求甚解，那位河南口音的同声传译更是让这件事雪上添霜。
　　由佳丽昨晚在简讯里说“研讨会上见。”见鬼吗？我手里的这本研讨会发言名册中根本没有她的名字。
　　对“镰仓幕府”有着浓厚兴趣的年轻学者踉踉跄跄走下讲台后，会议主持人跨步走上向大家鞠躬。看来是要说结束语了。我微微皱眉合上笔记本，看了眼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满脸狐疑的正要摘掉同声传译的耳机，会议室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
　　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我此次日本之行的邀请人终于出现了。
　　她身穿藏蓝色制服套装，裙子高过膝盖，乌黑的头发扎着马尾，脸上画着淡妆，六分唇红恰到好处地点缀在那张清秀的脸上。她本向下倾斜的嘴角微微上扬，一双眼睛却释放出两道冷峻的光，那眼光我是曾相识，还从谁脸上见过来的？
　　还没等与会者们反应过来来，这位名字都没有出现在发言名册上的学者已经径直走上讲台了。
　　主持人显然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刚要张嘴说话，由佳丽先开口了，一句日文简短有力，瞬间让主持人半张的嘴闭得严严实实。这句日文同声传译并没有给我翻译，但从口气和音调上判断，应该就是老北京话“滚蛋！”的意思。
　　日本籍北京大妞到底要搞什么鬼？
　　会议室随即开始有人嘈杂起来，我还隐约听到同声传译的耳机中传来了一句“这是弄啥嘞？”由佳丽伸出一根食指挡住翘起的唇尖，那异乎寻常的气场迫使在坐的学者渐渐安静下来。
　　她利落地掏出u盘，插在讲台上的电脑上，简单的操作之后，会议室的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水下环境内酷似金字塔遗址的照片。紧接着，她的发言开始了。
　　伴随着她日文的发言，中文的同声传译从耳机中传来：“今天，我的发言题目是《东方的亚特兰蒂斯——与那国海底宫殿》！”
　　听完我鼻孔刹时大了两圈。我是不是听错了？几秒钟之后，我知道没听错。因为站在讲台上的由佳丽看到了我，应该是怕没人给我翻译，又用中文给我重复了一遍。我手扶额头捂半脸，终于知道为什么发言名册上没有她的名字了——她并不是在搞探讨的，她这是来搞事情的……
　　1985年，在日本冲绳县与那国岛南部的海底，发现了大量形状规则的巨石群落。这些巨石的棱角分明，有的还呈现出规则的几何图形，它们堆砌在一起，构成一片类似金字塔造型的巨大废墟。一时间，舆论哗然，一人认为这一定是某种神秘消失的史前文明，并且开始在心中勾画出各种不找边际的传奇故事、不朽篇章。时间转眼到了2000年，伴随着考古探查技术的迭代升级，很多专家逐渐对与那国海底遗迹有了清晰的认识。特别是一些地质学家的介入，使得本就扑朔迷离海底奇观有了客观理性的最终结论——地质学家们认为与那国岛海底遗迹并非人造，而是自然地形的。由于坐落在地震带上，这些规则的巨石接缝属于纯天然的平行断裂。另外，对于有人提出的在遗迹中发现的象形文字，专家指出，那只不过是石头上的刮痕。故此多年来，这有关与那国海底遗址的研究与结论早已板上钉钉，可由佳丽今天的发言内容当然不言自明。我不用听懂她的论文内容，也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通过我对我的这位学生多年来不着四六的了解，她今天的发言内容一定是告诉大家：“你们这帮二把刀，与那国海底遗址就是史前文明，此前说它是自然形成的那些学者们，你们都是半吊子二五眼。”
　　不出所料，这个标题使会场又一次变得嘈杂起来。有几位专家听到题目后甚至就要起身离席了。但由佳丽丝毫没有受此影响，继续有条不紊地自说自话着。
　　从耳机中同声传译的翻译来看，我的猜测一点没错。“地球存在了46亿年，而人类出现的历史不过5000多年，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史前文明的存在。在座的各位一定知道，1972年6约，在非洲中部的加蓬共和国发现的17亿年前的核反应堆……”可能是因为内容过于离谱，同声传译已经开始拒绝继续翻译了。
　　在从窗户射进会议室的阳光中，灰尘在漂浮着。与站在讲台上不知好赖、容光焕发的由佳丽相比，我面色铁青。
　　太丢人，没人知道她曾是我的学生吧？我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人认识我，心里稍稍放了点心，掏出手绢刚擦了擦额角的汗，就听由佳丽用中文说：“今天我研究生导师——任毅教授也来到了现场。他就坐在下面，第二排，左数第三个。希望大家给他一些掌声。”
　　我后腰眼一凉，脑子一转，不过还好，她用的是中文，大家应该是听不懂的。
　　“今日は、私の大学院講師のRenYi教授も現場に来ました。2列目の左から3番目で座っています。”由佳丽又用日文说了一遍。
　　一霎那，整个会议室百余名学者的目光齐刷刷向我进行了长达一分钟的持续扫射。
　　由佳丽，你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就不能有点长进呢？
　　…………
　　最终，是学校的安保结束了这次研讨会。如果由佳丽能稍微配合一些的话，她也不至于被人直接从讲台上架出去。但她并没有配合。你们见过农村宰猪现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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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安保室走出来的由佳丽依然精神百倍，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先是拥抱了我，之后后退两步向我深鞠一躬。“失礼了，老师，您辛苦了！实在是很想念您。”她胸前的名牌反射着走廊荧光灯白色的光斑，上面清楚地写着“京都大学本部——小野由佳丽”。
　　“你能干点正事吗？由佳丽。”
　　“老师，我的这篇论文你仔细听了吗？”她甩着她的马尾辫。
　　“你听见我跟你说什么了吗？”
　　“我想你应该看看那些象形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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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京都大学的行政楼走出来，由佳丽说时间还早，问要不要带我在附近转转。我欣然答允了。作为1868年前日本的首都，京都这座城市一直让人神往。
　　京都大学，是继东京大学之后，日本第二所帝国大学。区别以培养治国人才为主东大，京大则以培养科学家见长。目前为止，京都大学已经走出了9位诺贝尔奖获得者。
　　在东野圭吾的系列小说《神探伽俐略》中，主人公汤川教授的“第十三实验室”就在这里，但不出所料，由佳丽告诉我那间实验室并不存在。
　　我们俩信步在京大的校园，和风煦煦。在钟楼纪念馆门前的广场上，一棵古树苍然苍髯矗立。有的时候，要了解一所学校的历史厚重感，去观察校园里的树木最为直接。作为京大百年校史的根基，这颗古树还出现在京大的校徽上。学生们围坐在古树的阴凉中，读书、说笑，被微风扶起的除了古树的枝叶，还有学生们手中的书页、女孩子的裙䙓，刘海儿。
　　从京大校门走出来，我们俩踩在京都街头一尘不染的石板路上。京都少有摩天大楼，街巷上多是些传统的日式低矮的建筑，让你彷佛置身于古城之中。时不时身边还有打扮成艺伎的日本女人经过，在拥有“祇园”的京都，这并不奇怪。
　　“老师，您一定看懂了我在玩笑上给你开的明信片了吧？”由佳丽突然转头看着我，她词儿又站错队了……
　　“日本人，如今还是认为天皇是神吗？”我看着路边甜品店的橱窗问。
　　“就知道难不住您。虽然二战结束后，天皇下了诏书，承认自己并不是神，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天皇是迫于战败国压力，违心承认的。现在的日本有很多人仍然认为天皇并非凡人。我也愿意相信他是神，他一定是我们日本创世之神的后代。”她一副典型的日本人笃定的表情。
　　其实《三国志·魏书·倭人传》中有这样一段记载：“乃共立一女子为王，名卑弥呼，事鬼道，能惑众，年已长大，无夫婿。自为王以来，少有见者。”很多人认为，天照大神的原型就是这个卑弥呼。相比于“这不仅仅是一个传说”，“很多传说，谜团，故事，看似无边传的闲话，背后都有一整套逻辑。”——这才是我的台词。
　　“由佳丽，那只是神话传说。”
　　途径花间小路，我俩一边吃着她买来的狐狸煎饼，一边登上四条大桥。桥上是熙来攘往的车流，桥下是川流不息的鸭川河水。由佳丽手扶围栏，停住了脚步。
　　“老师，您有没有觉得伊邪那歧命和伊邪那美命的传说，和中国的一个传说很像？”
　　“这倒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她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我，微风浮动着她长长的睫毛。
　　“是女娲与伏羲。”我回答到。
　　伊邪那歧命和伊邪那美命，他们两个本是一对兄妹，但这对兄妹却最终成婚，并创造了日本国。在中国，与伊邪那歧命和伊邪那美命一样，女娲和伏羲也同样是一对兄妹。《后汉书人表考》卷二《春秋世普》中记载：“华胥生男子为伏羲，生女子为女娲。”正是证明了他们两个的兄妹关系。
　　关于他们两个的故事，在《敦煌遗书》的《天地开辟以来帝王纪》中有所记载，“上古时发生了一场大洪水。伏羲和女娲爬在一段朽木上漂浮于水面得以活命。兄妹俩到处找不到人烟，于是商议是否成婚为人类传下香火。两人用滚石磨的方法占婚，石磨相合。之后便结为夫妻。相传二人成婚后，女娲用泥土造人，而伏羲用八卦给人以魂魄。”
　　在长沙子弹库楚帛书中，记录了天地尚未形成，世界处于混沌状态之时，先有伏羲、女娲二神，二人后结为夫妇，生了四子。这部目前为止中国历史年代最为久远的古代帛书，至今还放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橱窗中，常年供人参观。
　　国内对女娲补天的传说如数家珍，但对于伏羲，却少有人了解。伏羲是华夏民族人文先始，三皇五帝中的三皇之首，是中国福佑社稷的正神，也是我国文献记载最早的创世神。相传他有神圣之德，并且人首蛇身，是他团结统一了华夏各个部落。他取蛇身，鳄头，鹿角，虎眼，鱼鳞，蜥腿，鹰爪，鲨尾，鲸须，创立了中华民族的图腾龙，所谓龙的传人由此而来。
　　不知为什么，说完女娲和伏羲的名字后，我心中隐隐觉得不安。我继续说：“其实这种兄妹的联姻也并没有什么奇怪，在世界传说史上兄妹结合繁衍后代的传说并不少见，埃及的创世神奥西里斯和他的伴侣伊西斯也同样是一对兄妹。”
　　可由佳丽似乎并没有听我说话，只见她自顾自地说，“老师，伊邪那歧命和伊邪那美命是日本天皇的祖先。可在中国伏羲与女娲，是不是也有他们的直系传人呢？”
　　我并没有回答，因为我心里开始慌乱起来。
　　“是古代巴人吧？”由佳丽像是在试探。
　　我瞪圆了双眼，连忙扭头看她。她并没有将目光投向我，而是呆呆的望向马路对面。就听她喃喃地道：“西南有巴国。太昊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始为巴人。”
　　“由佳丽！那只是一个传说。”我歇斯底里起来，想立刻结束这个话题。因为我知道，我最担心发生的事情正在发生。
　　听我说完，由佳丽并没有给我任何回应。我猛地转身朝她凝视的方向望去。是的，我猜对了，我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个人出现了。。
　　他就站在马路对面。他头顶云层翻滚，背后的鸭川河水蜿蜒向北。
　　原来这次的碰面早有安排，这次邀请的真正目的原来如此。就连“天户岩神社”的明信片都是这其中最重要一环。天照大神、伏羲女娲的传说、古代巴人，我早该没想到的。她寄给我明信片的时候我就该想到，这一切的一切完全是一个圈套，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