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出错了,点此刷新,刷新后小编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稍后再试。
讲究点的人家,烧符纸需备下三盘五碟酒二两,时间嘛,正午为宜。可以先喊逝者就餐,亲人自顾自吃饭,饭毕,到坟前或空旷的场地烧符纸;也可饭桌上喊了逝者,即刻前往坟前或空地烧纸,之后回家吃饭。
马珊珊忙活了一早上,备下的凉菜有腐竹、嫩笋、海带丝,热菜有红烧猪蹄、豆角炒腊肉、酱爆鸭,还有苹果和葡萄,都分别用食品袋包着,放在茶几上。准备停当,她就下楼守着冰粉摊。
杜家驼在栉比林立的楼盘间绕圈子,发现近来生意又好了两层。以往十一点过后,家家户户都回家吃午饭、躲太阳去了,下午三点以后,出门的人才逐渐增多。最近,大中午仍在街上转悠的人是一群接着一群,他们总是从一个楼盘蜂拥到另一个楼盘,扫荡般抢购现房。以往不好卖的顶层、备受嫌弃的负一楼都纷纷找到了买主。买了房,得添置家具,购买吃的、住的、娱乐的家伙事儿。这不,梨湾农贸市场附近今年新开了一家销售麻将机的小店,别看门面小,样品只摆了三台,可销量却是喜人的。老板时常漏出黑黄歪扭一口牙,笑容中带着丝丝谄媚,他最爱刷微信看零钱包,有时候,还用左手食指扶一扶挂在鼻梁上的厚镜片,让一对樱桃样的小圆眼看得仔细些。
杜家驼舍弃了两单路程较远的生意,赶在11点回到家。停好麻木车,迎面撞上端着一杯冰镇酸梅汤的马珊珊,他的脸兀一下便红了。
“杜哥,喝口酸梅汤吧,放了一块冰,解渴。”
“诶,谢谢。”他紧张,一口吞下半杯,“酸酸甜甜的,真好喝。”
马珊珊抿着嘴笑,两颗玻璃球般透亮的眼睛捎带几根短短浅浅的鱼尾纹,显得更有生气。“喝慢点儿,楼上还有热汤,得隔一会再喝。热的凉的分开吃为好。”
“诶。”杜家驼捏得塑料杯变了形,酸梅汤见底了。
“你不是要去烧符纸吗?菜都装好了,放茶几上的。”
“哦,对。这会儿不堵车,老虎山三十分钟能到。”边说边走边回头,杜家驼在楼梯拐角的地方碰到墙壁,蓝色翻领T恤的袖子蹭了一团白灰。他使劲儿拍了拍,又捏住一角戥了戥。
还别说,除了身形走样之外,单看面相,杜家驼长得很周正,印堂饱满,浓眉大眼,嘴唇又红又厚,更主要的是,他为人憨厚,接人待物从不偷奸耍滑。少年时很穷,平日里得下地干活儿,一件长袖衬衫总是汗涔涔的,后背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晕成一圈圈不规则的汗渍,衣领尤甚,能结出白色的盐粒子,与砂眼般的破洞交相呼应。青年时,有赖于村支书照顾,杜家驼在药材村看仓库,多了一份固定收入,母亲依旧勤俭持家,衣服虽不至于打补丁,但衣领、袖口总是洗得退了颜色。母亲说,有了正经工作,得注意体面,夏天便有了长袖、短袖和T恤的区别。再后来,杜家驼放弃了医治,省下药石钱,日子过得不那么捉禁见肘了。只是土坯房再也住不得,花钱买砖顾劳力,修了两间瓦盖的平房。物价也一天天升高,遇着电视得买,木板床得换,一来二去,存不下钱。直到刮起养生避暑风,日子才有了质的变化。有了自来水,他为母亲买了一台降价的全自动洗衣机,闲置的时候虽多,老太太却总是用抹布将印花的铁皮擦得蹭亮。交网费赠送有线电视的业务,母亲爱看家长里短的连续剧,冬天里客厅冷,他便买了电热风扇,还有插电暖脚暖膝盖的电热毯。过节过生,母亲也有小礼物,最贵重的,是一个金戒指,上面刻着兰花;普通点的,就加菜,比方宰只鸭,杂碎炒成泡椒的,鸭肉一半炖海带,一半烧啤酒,母子俩能吃好几顿。钱花得踏实,花得高兴,却没几个子儿花在自己身上,杜家驼仍旧穿着干净且陈旧的衣服。刚才蹭了白灰的新衣是上个月在镇上买的,他个子只有一米五五,因为背了罗锅,衣服得买大二个号。
麻木车要去的地方是老虎山。近些年梁上搞开发,子孙建在的祖坟大都迁到村里的公共墓地里,有新近去世的老人,几乎也都葬在那儿。H市的医疗技术没能救下老人的性命,杜家驼捧了骨灰回来,安葬在老虎山下。
经过陈家湾农贸市场的时候,杜家驼停车买香蜡。昨天去张炳良家,末了匆匆忙忙赶往镇卫生院,待到晚上再把魏婶送回家,祭拜细节的准备就耽搁了。
“绿色的香肯燃,烟少,三块钱一把;普通香二块钱一把;大蜡烛一对八块,中号一对五块,小号的,算两块钱一对。要纸币么?多买点一起算钱。”摊贩念经一样地报价,也不知他是说给谁听,又或者,说给所有围拢来挑选货品的孝男孝女们听。
“老板,烛卖得贵哦。”
“不贵的,你多选几样,一起算,打个折。”摊贩左右逢源,两个人守着,算账、写符纸、点货,忙得不可开交。“别以为我们做小生意的能赚多少,就挣个稀饭钱。比如这摊位,也就租几天,算下来租金高着呢。”
杜家驼选了两对烛,一捆香,写了十封符纸,花费半小时。天空云层较厚,大有下雨的样子,他开足马力往母亲的坟上去,路过张炳良家,朝院子瞅瞅,门开着,不由放心几分。得到镇上买点补品送去,两手空空不好进门,魏婶是很亲的老辈子。
刚才听卖符纸的小贩说,今年的摊位费涨了两百。这些“地主”,真会就地起价!别以为租金归了国库,进了地方收入,那些钱啊,算起来不少,统统由附近的居民自定价,该收多少收多少。陈家湾农贸市场跟梨湾不一样,这里属于就着地势、约定俗成的菜场,没有水泥的框架,没有管理人员,没有占政府的地,自然不用上缴皇粮。至于摊位嘛,全用木架子铺竹板、木板、工地上废弃的陈板,简陋至极。它们一个接着一个,毫无间隙地排开,占据着支路两侧。卖菜的,卖水果的,杀鸡宰鹅、卖猪肉的,林林总总,组成热闹非凡的菜市生态圈。在这个圈子的高层,有一群地主似的原住民,正应了那句小说里绿林劫杀时挂在嘴边的话: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现今换了种文明的做法,看似等价交换,实则霸道泼皮。就因为临着自家房屋,房主人便随处拼凑几块木板木条架在小路两旁,名正言顺宣示主权。既然是私有财产,收费也就理所当然,占地少点的,年租金一千,面积大点的,年租金两千往上。诸如卖符纸之类的小摊,时令性太强,只好从“二房东”那里承租,多了一层剥皮的,租金涨价也就在情理之中。可有谁奋起抗议过,小路是公共的,如此这般壅塞了一半的空间,特别是菜场早高峰,大龄主妇们拎着菜蔬肉食从头逛到尾转了圈儿地货比三家,想独善其身安然通过,那是不可能的,至少得跟好几个人擦肩膀碰胳膊。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声音,感谢“地主”们维护一方治安,说是若没了这群人,抢位子做生意的不得拼个头破血流?交了租金,摊位有了归属,做买卖的才能安心。
张炳良一毛不拔的个性哪里受得了白白让别人打秋风。所以,他是游摊。这两年,外地来此做生意的越来越多,游摊总是受排挤,陈家湾农贸市场,他已经从摊位密集的支路转战到主公路两侧,与大巴、轿车、麻木车争抢安身的空间。
刮了一阵风,云层吹散了些,可山梁上的风,刮起来是很任性的,它一会儿将云聚拢,一会儿再呼啦将云撕裂吹开,风的行为模式变化多端,毫无章法可循。而作为一个人,揣摩天意着实不明智,不如循着经验办事,但凡看见一团团、一片片的云逐渐变了颜色,最好找地方躲起来避雨或带着雨具出行。
蜡烛的火苗忽闪忽闪,烛焰斜着往上拉长,极像遇着龙卷风的灾民,腿儿朝天抻着,手却死死抱住一棵救命树。按民间的说法,祭拜烧纸,若是青烟直上、烧得干净,阴司里的亲人便能顺风收到冥币,保一时花销。刚才的一阵风来得正是时候,纸房子就着风势,火焰蹿得老高。看来,母亲是满意的,杜家驼安慰自己。他流了许多泪,眼圈儿红红的。母子在一起的时候,不知渡过多少难关,趟过多少贫穷病痛设下的坎儿,可人自有天命,日子舒坦了,母亲却走了。临闭眼时,她说,自己去找去世多年的父亲,说说住的楼房、看的电视、吃的鸡鸭鱼肉,馋一馋老伴儿,谁让他走得那么早,什么都没享受到。
“妈,我挺好的,麻木车生意也过得去,没啥可担心。猫子都吃上猫粮了,也算享福。”杜家驼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符纸烧尽的黑灰打着旋儿升腾,有一片贴到他的头发上,有一片贴在耳根的地方,他用手挠了挠痒,顺带拧了一把鼻涕。
“妈,爸,您们得保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