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劫缘

　　东陵郡外，一片青翠的竹林，竹林边上搭着一座低矮的茅草棚，这是一间简易的茶馆。茶馆虽简陋，来往这东陵郡的豪侠商贾，许多都要在此暂顿修整，偶尔甚至有修仙者路过，斟上一碗清茶，点上简易餐食，在此略略体会尘世间难得的闲适宁静。昨夜乃城中一年一度的东陵灯会，此刻虽是清晨，路人却比寻常还要多一些，老板身兼伙计茶博士掌柜的数职，拎着茶壶往来桌台之间，不断招呼着客人。
　　喧哗之间，来了一对夫妇，男的身材低矮敦厚，披着苍蓝锦袍，女的富态雍容，身着暗青色华裙，似是一对寻常商贾夫妇，领着一个男童。那男童约莫五六岁年纪，穿着一件素色小袄，粉扑扑的杏仁小脸蛋，嘴唇却微微泛白，乌溜溜的大眼透着一丝不安，想是初随夫妇离家有些不惯。妇人紧紧的攥着男童的衣袖，拉在自己身旁，似是生怕男童走丢了。
　　老板连忙上去招呼三人就座，斟了茶水，商人却并不点些餐食果腹，只是目光望着东陵郡方向，似是等着什么友人。
　　茶馆中另外一角坐着一位青年，领着一个女童。青年约莫三十来岁，身着鸦青色长袍，腰间绑一条花纹革带，面容削瘦，女童约莫十岁出头，绯红的小圆脸，此刻正抓着手里热气腾腾的包子，略带吃力的咬着。这青年名叫田正，正是一名修仙者，来自修仙大派雾隐谷，雾隐谷药尊虽不如剑仙那般如日中天，但在人界修仙者中也是声名显赫。数月之前，尊主青禾练得一枚天玑灵璇丹，放于雾影谷藏宝阁中，田正与妻傅慧云夫妇为其看守，不料一夜之间却被一名黑衣人盗走，谷中上下遍寻不见，却在藏宝阁中发现傅慧云的一枚腰间玉牌。田正夫妇被诬盗窃谷中秘宝药材，傅慧云身死，田正携女仓惶出逃，流落至东陵郡界。女童正是田正之女田陌云，此刻艰难咽下一口包子，滴溜溜的眼睛望着父亲，轻轻问道：父亲，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田正眼怔证的望着天真无邪的女儿，又不免回首起这无妄奇冤，亡妻之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只是无言，一双手紧紧握起。
　　“仙人请坐，茶水马上给您老斟上”
　　老板一句话，顿时引来茶馆中所有人的注目，原来馆中不知何时坐了一位高大长者。老者身长约八尺，着素色长袍，面容清瘦，年岁虽大，双目却透着淡然清澈；须发皆是雪白，虽披落如云，却是一丝不乱，确实是仙气飘飘。老板见多识广，自然不敢怠慢。
　　田正连忙打量这位老者，略略端详，直觉告诉自己老者确实乃修仙前辈，却无法察觉到任何仙气，心中顿时一紧，生怕是谷中前辈追来。正打量间，老者目光有意无意恰好落到自己身上，目光淡然并无恶意，但却透着一丝威严。田正连忙低下头，正盘算着是否应该上前问候一声。
　　突然，商贾夫妇领着的男童挣开妇人的手，飞也似的跑到白发老者身旁，商贾夫妇大惊，同时站起身来想拉回男童，但似乎忌惮面前这位老者的威严，并不敢移动半步。刚刚有些怯怯的男童此刻却是不管不顾，直直的拉住老者的衣袖，仰头问道：爷爷，老爷爷，您是仙人吗？
　　田正望着这冒失的男童，不由轻声失笑：这孩子端的冒失无比。要知道修仙者门派众多，大多数虽不与普通百姓计较，有些却是暴戾无常，更何况修炼层次越深，越是有遗世而独立之感，很少与尘世接触。
　　果不其然，老者面色有些不悦，只是面对这垂髻幼年，实在无从发作。
　　“胡闹，赶紧给我回来”妇人面色发白，额头竟浮出了一层细汗，终于叫了一声，然而却还是不敢移步上前领回孩子。
　　“老爷爷，您是仙人吗？”
　　男童却是丝毫不觉，头也不回，如同不甘心一般，又追问了一遍。
　　老者讶异的望着面前的三尺男童，杏仁小脸，乌目圆睁，面红齿白，一双小手紧紧的扯着自己的衣袖，端的是惹人怜爱，心中不悦顿时化作一丝无奈，苦笑一声应道：小娃娃，为何抓住仙人爷爷不放？
　　出乎所有人意料，男童似是激动异常，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仙人爷爷…救我”！
　　馆中众客听闻大呼怪异，老者面上也透出惊讶之色“小娃娃怎么了？”
　　同时茶馆中的商贾夫妇脸色大变，对视一眼，双双牙一咬，嗖的一声窜向男童，二人身法迅若惊雷，竟非寻常商贾百姓！
　　东陵郡内，昨夜灯会刚过，满街尽是欢腾过后残留的烟火灰烬，空气中弥漫一股烟硝味。此刻各商铺都才掀开门板，有的还未挂上招牌，大街上慢慢开始有人清扫自家门前的杂物，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街道尽头落着一处大宅子，两扇正红朱漆大门各有丈余宽，一对威武高昂的石狮子立在大门两侧，张口藏舌，威而不怒，仿佛告诉路过的行人，这里是大户人家所在。
　　大门紧闭，院内却是灯火通明，想是已经点了一夜。大厅内，一位身穿亮黑色皮袄的青年立于中央，双手背在身后，不住摩挲；他的眉头紧锁，不住的望向大门，眼中满是亟待，似是等着什么来临。厅内座椅上各坐着数人，皆是一脸疲态，同时也都是神色焦急。
　　大厅右首坐着一位中年素袍道人，剑眉星目，鼻若悬胆，此时微微欠身道：“成居士不必忧心，令郎此番已入我青衣门下，此事即我青衣教门下之事，我当禀告掌教，延期回山，定要寻得小少爷为止”。
　　黑袄青年神色大为感激，连忙拱手作揖道：“如此便多谢竹啸剑仙了。”
　　剑仙，青衣教剑仙！这可是人界顶尖的修仙派别了，想不到这大户人家竟有剑仙做门上宾，想必来头非同小可！
　　正谈话间，突然前门大开，四个壮汉鱼跃而入，直至厅前拜倒；为首的壮汉道：
　　“主人，我等在城中寻遍各个角落，没有发现小少爷的踪迹！”
　　话音刚落，厅内左首的一位妇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相公…这可如何是好…？”黑袄青年连忙上前扶住妇人：“琴儿，不必担心，婴儿吉人自有天相，更何况有竹啸剑仙在此，找到婴儿只是时日问题。”黑袄青年不住的安慰自己的妻子，此刻他也是心乱如麻，只是在妻子面前强作镇定而已。
　　此刻内室突然跑入一位少年，后面跟着一位丫鬟，追犹不及。少年跪倒在夫妇面前，大喊道：“爹，娘，婴儿是央儿弄丢的，央儿愿和忠叔一同去寻找！”少年约莫十来岁，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小小年纪已是英气十足，虽然满脸泪痕，但目光透着坚定。
　　青年夫妇装过身来，黑袄青年扶起自己的儿子，温柔的擦拭着儿子眼角的泪水，心中大为宽慰：“央儿，你有这份心便已足够，此事并非扬儿的错，是爹爹没有看顾好弟弟。”青年朝妻子使了个眼色，妇人搂住儿子道：“央儿乖乖在家中等候，此事交给你爹爹和竹啸剑仙吧。”
　　竹啸剑仙闻声而起，面朝门口的壮汉道：“如此你等便继续在城中打听消息，我这就出城在周边探寻一番。”
　　黑袄夫妇大喜，拉着儿子齐齐拜倒：“有劳剑仙了！”
　　原来这黑袄青年名唤成贤，妇人名为柳琴，夫妇二人乃是东陵有名的药材商人；这素袍道人则是人界剑仙四大派青衣教长老竹啸，在青衣教乃至人界修仙者中都赫赫有名的青衣七仙中排行老四，修仙地位极高。数月之前独游人界，因缘之下在东陵发现一修仙奇才，便是这成贤长子成央，居然为剑仙修炼资质中的天剑台，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材，虽在剑仙修仙者中仅次于神剑台，但已有成为七仙亲传弟子的资格。于是便留于东陵成家，打算将成央带回青衣峰。
　　但成贤还有次子成婴，青衣教虽非求贤若渴，但也不愿意放过任何人界奇才。作为天剑台资质的亲弟弟，竹啸极力要求替成婴鉴定一下；然而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成婴体内竟毫无剑台反应，也就意味着成婴连成为教内普通弟子的可能性都没有，竹啸内心大失所望。这成婴虽然年幼，完全不知剑台为何物，然得知自己不如哥哥，闹起了幼童情绪，成贤夫妇无奈之下，恰逢灯会，只得带着平时看管甚严的兄弟两出门玩耍一番，作为补偿。
　　然而这一次便出了变故，兄弟二人在前头嬉戏，成婴贪玩没有跟上兄长，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待成央发觉禀报给后头的夫妇众人，哪里却还寻得见成婴。灯会人山人海，饶是青衣教大剑仙仙识扩散方圆百里，对于只见过数面的幼童，也是难觅其踪。成贤只得回府召集家丁，于城中彻夜寻找，却也是遍寻而不见。
　　城外茶馆内，“商贾夫妇”双双扑向老者，力求一招制敌，抢回幼童。然而，仙与凡的差距如同山高海深，老者眼皮都没抬，二人便如同撞上了藤床，又双双被弹回原地。
　　老者显然连一丝动手的兴趣都没有，兀自低头细细抿着茶水。“商贾夫妇”中的低矮汉子大惊，知道碰上了惹不起的人物，然而还是硬着头皮喊道：“老头子…快把小娃娃交出来…不然…”
　　老者不发一言，尘世间的纠葛多如天上的繁星，杂如画中的故事，而他只想置身画外，如同万丈峰顶的风雪，不愿落入田野之间。但眼前这三尺幼童，却还是隐隐的勾住了潜藏在自己内心的那一丝…人性。
　　“唉…”老者轻叹一声，却并未接话，只是目光突然落到了茶馆的一角。
　　田正心内一震，老者竟是淡淡的盯着他，仿佛看穿了自己修仙者的身份。“该死，果然还是瞒不住这老人…”田正在内心暗骂，原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没想到还是暴露了。这老者分明连事情的原委都懒得了解，只想找个人替自己出手，田正内心不住盘算，生怕自己暴露引来仇家。
　　白发老者却是等都懒得等了，指尖一划，一片衣袖已落下，站起身来就往馆外走去。幼童失去支撑瞬间坐倒在地，顿时嚎啕大哭：“仙人爷爷，不要丢下我…”
　　这幼童便是成婴，“商贾夫妇”二人乃是这东陵郡外犬吠岭上的匪类，得知成家富贵，原本蓄谋打劫，不料却听闻有剑仙做客，这才把目光盯上了成家小少爷。低矮汉子便是匪首杜熊，不知在何处修了些许仙法，成了名散修，一直在这犬吠岭周围作恶。当夜趁着东陵灯会契机，迷晕了落单的成婴，伙同他人伪装成夫妇，想要带着成婴回山，伺机索要钱财。
　　眼下见白发老者起身而去，肥鹅又入口中，杜熊大喜，上前便要拎起成婴；田正一咬牙，刚要出手，突然成婴眉间冒出一股奇异的红光，那杜熊如同被人击了一掌，身躯腾空而起，震飞茶馆之外！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都怔立当场，连已走出数丈外的白发老者也停了下来，然而他并非转身去看成婴，也没有去看震飞的杜熊，而是望向自己的胸口，似是惊讶不已。
　　那杜熊虽被震飞馆外，但奇怪的是并未受伤。只见他站起身来，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确定无碍后，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成婴，此刻的成婴不知为何晕厥了过去，倒在一旁悄无声息。
　　这杜熊饶是有仙法傍身，但摸不透发生了什么，此刻内心直打鼓，不知是何人出手相助这幼童。思索半天，又回头望了望定在数丈之外的白发老者，终于拿定主意，手一扬拿出一把斧头；此斧名唤飞狼斧，乃是杜熊的护命法器，虽法力微弱，不到关键时刻绝不使出。只见杜熊招呼妇人，二人一步一步慢慢走近成婴。刚要弯腰去抓成婴，突然白发老者出现在身后，只见老者手一挥，并未用什么仙术，飞狼斧法力还来得及未发散出来，杜熊便又飞了出去，这次飞出去数十丈，直撞断数颗大树才停了下来。那妇人见杜熊倒在远处，不知死活，斧子也不见了踪影，吓得差点尿了裤子，破窗仓惶逃窜。
　　老者也不追赶，只是立在成婴身旁，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玉环。那玉环在白发老者手心缓缓转动，发散出淡淡的银光，弥漫茶馆之中，众人的慌乱心情瞬间平复了下来，连田正也变的心神安定，似乎忘却了冤恨苦难，忘却了爱欲情仇。
　　白发老者蹲下身来，抱起成婴，仙识慢慢渗透进成婴的体内。手中的玉环靠近成婴，银光散的更盛，晃动之间甚至变得耀眼，如同活物一般似乎也要进入成婴体内。
　　只见老者用仙识在成婴体内探索一阵，脸上渐渐露出诧异之色，忽而眉头紧锁，似在思索什么，忽而注视着玉环，又露出不解的眼神。过了一会，老者缓缓收回仙识，将成婴轻轻放在的长凳上，站立一旁默然无语。又过了半晌，成婴悠悠转醒，环顾四周，茶馆的宾客早已作鸟兽散，老板夫妇仍然战战兢兢的躲在一旁窥视，只有田正父女还在坐在角落未动。
　　成婴看了一圈，目光落到正站在一旁的白发老者身上，小手轻轻的拽了拽老人的衣角：“仙人爷爷，是你救了我么？”颤颤悠悠的童声传来，叫人怜爱不已。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爹娘是谁？”老者并不回话，反而问起成婴身世；
　　“我叫成婴，我爹叫成贤，是城中成氏药坊的掌柜。”成婴奶声奶气的回答；
　　白发老者低头沉思半晌，忽的回头对田正说道：“你过来。”田正心中一凛，虽然略有不悦，但已见对面身手；虽然杜熊这等散修自己也不放在眼里，但毕竟手握法器，这老者不用任何法器仙术徒手就能轻松将其击飞，即便是雾隐谷大药尊莅临也未必能做到，这分明是隐于尘世的前辈，想到此处，田正没有犹豫，当下走到跟前，双手一拱，恭恭敬敬答道：“前辈有何吩咐？”
　　“你是青禾门下，叫什么姓名？”
　　田正额头上泌出了细汗，此人不但看穿了自己修仙者的身份，甚至看穿了派别，更甚者竟直点雾隐谷谷主的名讳，来头绝对不小。“看情况不可隐瞒自己身份了…”田正心中盘算已定，答道：“晚辈田正，正是雾影谷中人…前辈如何得知？”
　　“因何来这东陵郡？”白发老者并未回答，却又再问；
　　田正不敢有所隐瞒，将自己如何来这东陵郡一五一十告知老者，说道动情之处，不禁泪满衣襟。老者听完略叹了口气道：“你也是个可怜之人…”说完回头一指成婴道：“老夫看你确是忠厚之人，此子交与你带去东陵郡中寻他父母，就说是你所搭救，不必提到我；此外我与青禾也算旧识，你的事我会修书一封说与他听，他自会给你一个公道。”
　　田正闻言激动不已，却又将信将疑：“老前辈，你我素不相识，为何搭救晚辈？”
　　“哈哈哈…”白发老者大笑道：“老夫生平便是率性而为，心随意动，救人与不救人只是一念之间而已…不过今日你之事却是看在此子面上。”
　　田正大为诧异，目光落在小成婴身上；
　　“此子为一困扰老夫三十余年的谜团提供了线索，老夫需立马动身去一个地方，无暇顾及这小子，便由你替我送他回家吧。”
　　“仙人老爷爷，你要走了吗？”成婴略显艰难的支撑起幼小的身躯问道；
　　白发老者低下身子扶住成婴，笑眯眯的说道：“小子，今日你与我有缘..哦不…应该是你与我有恩…”
　　“有恩？老爷爷，不是你救了我吗？”成婴纳闷的问道；
　　“老夫是救了你，不过却因而解了老夫心中困扰已久的大谜团，这便是机缘啊。”说罢老者手握那奇特的玉环，将其套在了成婴左手上“此物名曰醒心环，老夫随身携带三十余年，却一直无法使用，今日因故被你唤醒，似乎只有你能驱使，老夫便交予你，对你必有益处。”
　　成婴低头仔细看那玉环，玉底银纹，有着银般质地，却又有着玉的通透，触及肌肤温润却又清凉，说不清什么材质。那玉环甫一接触成婴手臂，又发出荧荧幽光，慢慢地银光越来越盛，最后整个玉环竟化成一道银纹，围成一圈，附着在成婴手腕处肌肤之下，隐隐可见。
　　见此异象，白发老者与田正皆啧啧称奇，人界法器千万，皆是被修仙者吸收连接，从未听闻有主动接近修仙者的，更何况是个凡间幼童。
　　老者又用仙识为成婴探查了一番，并未发现有何异象，当下也不再细查，起身对田正道：“老夫要走了，此子便交与你，须得妥善照顾，你的事便包在老夫身上。”
　　“多谢前辈，大恩难谢，请受晚辈一拜！”田正泪流满面，说完便普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拜谢。白发老者摆摆手，也不多言，忽的化为一道白烟随风而散。
　　“仙人老爷爷，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小成婴起身追了几步，大喊道；。
　　“老夫风亦如…”
　　空中一阵声音传来，小成婴望着白烟消散之处，怔怔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