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新

　　（六）
　　新娘子布谷，在家哭了三天，睡了三天，眼肿得像个桃子。第四天就跟着驴子下地了。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样的抗争没有多大意义，你逃不出贫穷的日子。
　　再说，多少辈子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条板凳拖着走。女人家就得任命。井要淘，人要熬。这些都是奶奶们的口头禅。
　　“哟，驴子，领着x的（大）姐下地呢”七奶奶颠着小脚，在门口（村口）碰到问。“x的姐”，我想应该是x大姐，古代沿袭下来的一种称呼。驴子听到这称呼，有点儿想笑。这儿的老太太，凡是嫁过来的媳妇，出门见面打招呼，娘家姓什么就喊“x的（大）姐”，姓李喊“李的（大）姐”，姓王喊“王的（大）姐”。而嫁出去的闺女回娘家，见了面也不再喊乳名，要改口喊夫家的姓。夫家姓什么就喊“老x”，夫家姓陈，就喊“老陈回来了”，姓张就喊“老张回来了”。
　　“是嘞，七奶吃过饭了。”驴子春风得意。
　　布谷看向七奶奶，笑笑，羞涩地说：“我叫布谷。”
　　“叫布谷，奶，现在不兴这么叫了”。驴子呲牙笑着说。
　　“娘嘞”，七奶奶张着嘴像雨淋的蛤蟆，望着他们俩走远。想咋能这么叫，成啥规矩。
　　于是，布谷成为村庄上第一个不称呼“x大姐”，而直呼其名的媳妇。
　　而且，驴子也直接喊“布谷”。这在小村庄掀起了一场革命。
　　以往，男女夫妻两个，都是喊“你，我”。“你，你干啥去？”，“那个——，你——”。再远听不见，就拉得长长的腔喊孩子:“小x”，那是一种暗语，夫妻两个听的那个就知道叫自己。对别人讲，就讲：“她或他”。或者说俺那口子，小x嘞爸（妈）”。
　　驴子直接喊“布谷，布谷”，村里人想，还是出过门的人洋气、文明。以后村里对女人的称呼慢慢改变了。
　　驴子家的地，却没沾一点儿洋气。别人家的玉米都长得又高又大，他家的玉米瘦瘦黄黄，一副缺乏营养，极度饥饿的样子。
　　“小小蟲，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我们一群小喽啰，跟在驴子和布谷身后，拍着手跳着唱着。南地跟到北地，北地跟到家里。“去，去去”驴子像赶牲畜似叉开膀子的往回赶我们。
　　我们就四散回到各自爹娘干活的地里。
　　俺爹让我帮着追施农家肥。我架着架子车的辕，个子刚刚比架子车高出一点儿。爹和娘沿着玉米沟畦做他们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事，用铁锹把农家粪一堆堆放在玉米根上。一株株玉米像可爱的娃娃，伸着的叶子像小手一样在微风里逗趣。施完一片，爹就从我手里接过车辕，沿着玉米沟畦往前推几步，再施另一片。这些粪肥，都是爹娘平时把猪牛羊粪，和着青草棵子、土坷垃沤在一起，攒下来的。
　　驴子家门口的粪坑，小小的，体面的像个寡妇。
　　农村人，土里生，土里长，一年四季都在侍弄土地。
　　娘和姐都去拔草，我也去。我篮子割不满，用小棍在下面撑着。抓拔草秧子一盘一大片，拔一颗就一大把；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怪好看，抽一把拿来辫猫咪儿，有角有尾巴馋得小孩乱叫；刺刺牙包饺子，渣渣歪歪怪好吃，老的刺刺牙，扎得人呲牙裂嘴，老牛倒喜欢吃；老牛拽草，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拔不出来；节节草，烂脚草，曲曲菜，嘎嘣草，都喜欢长在沟坡里，不碍庄稼地事，也不碍人的事，尽情地长，尽情让羊儿啃。
　　那时节，家家户户都割草。地里主活干完了，割草成了村庄女人和孩子的专职。大家成群结队，本村地里割完了，就去别村地里割，最远到河西，张楼这些村，都五六里地。割草往南去不往北去。北边沙地，地少人稠，一人母把一亩地，伺候得干干净净。越往南地越淤，村希人少，一人三五亩地，全家十几二十亩，干不过来，就任草长，可喜坏了割草的，成了每天的根据地。沙地保水，淤地不耐旱；沙地看苗，淤地吃饭。谁家闺女懒，娘就说嫁你南边老淤地里，狠累。一里不同俗，十里改规矩，一个村庄有一个村庄的文化。。
　　布谷每天来我家，帮着铡青草，剥棉花，挑辣椒。棉花新开的摘不完，娘怕下雨，就连壳子一起撸回家慢慢剥。辣椒摘回家也要把红透的，和紫货头挑出来，我们这喊不太熟的辣椒叫紫货头，紫货头卖不上价钱，放红了串起来挂在房门外晒干，穿辣椒的针可真长，可惜娘不让我碰。也不让英子碰。英子爱到我们家玩，我娘说我俩同一天出生的。
　　英子我们俩就玩棉桃壳。摘去棉花的棉桃壳，像一个个小房子，我们用它盛土，盛水，盛放我们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