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因为母亲让张竑穿哥哥的旧补丁衣裳，惹得他把小嘴儿撅得老高。父亲为了哄他高兴，便说：“晌午做你最爱吃的饸饹。”他却依然绷着小脸。
　　北头天福家的饸饹床可是个忙角色，四邻八家都对它亲切地很，到了饭点儿，它便是村人心中的“香饽饽”。
　　“都这时候了，天福家的早有主啦！走，去别家看看。”
　　张竑一言不发地跟在父亲身后，和父亲问了一大圈，在西头刘三宝家寻着等着搬。
　　因为衣裳的事儿，张竑还闹着情绪，他还觉得憋屈。他要和父亲一起抬饸饹床，父亲偷笑，任他抬着饸饹床前头，踉跄前行。母亲为“讨好”他，把刚纳好的鞋让他看，“俺张竑又有新鞋穿啦！可事情却没母亲想要的结果，张竑抑住心里的喜，小脸绷得更紧。
　　一家人忙活起来，锅里的水滚烫，沸出了热泡。母亲往饸饹床槽里搁混面团，父亲便全力按下饸饹把，张竑把风箱拉的又急又响。
　　美餐后，张竑更加上劲儿，执意自己去送饸饹床，父亲见拗不过他，便难为己的答应了。扛着饸饹床的张竑明显的吃力，蹒跚着步子，左右摇摆着。父亲远跟在后面，生怕被儿子瞧见，，再惹着了，哄来还得下大工夫。刚出胡同口，累的张竑紧放下饸饹床，他向身后扫了一眼，父亲已先他一步躲进了邻家的门洞。张竑在满是补丁的衣服上擦了把手心的汗，手拄着膝盖，半蹲着，急喘着粗气。
　　这时，来了阵凉风，风中微寒中夹杂着腥味儿，也不知从哪儿窜过来一只大黑狗，父亲惊觉：“别伤着孩子。”可张竑这时却看见一团黑雾袭来，朦胧中，一面目狰狞的恶生物伸出了吓人的血舌，张出那血浸的蒲扇大手向他抓来。张竑忽然心血沸涌，丹田气壮，无意间，他却能飞出丈余，魔幻般连击数掌，似绝世武人随手的骇俗深技。那恶生物似受了重伤，仓皇而落逃。
　　也就在一瞬间的功夫，张竑便恢复了原来的状态，这时他已在丈余外的大街上，他回头见一条大灰狗追来，伸了舌头，便卯足了劲儿跑，那狗见他跑的急，便追得急，张竑边哭边跑，一不小心狠摔在地上，等他爬起来弯着腰时，那狗却停了急追，冲着张竑摇起了尾巴，并愤然叫了两声，灰溜溜的夹着尾巴跑了。父亲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大黑狗已跑远，心急，想：“可别受了惊”
　　“孩子，以后见了狗千万别跑，你记住，狗怕弯腰，猫怕跺脚，遇见狗你跑它追，跑得越快它追的越急，你弯腰他以为你捡东西投它。”张竑会意点头。
　　回家后，张竑一言不发，一会儿便带着那股惊慌劲儿在炕上打起了呼噜。
　　母亲赶紧行动，她麻利的用碗从罐里搲满了谷米，仔细地按了又按，再用粗布包裹严实，冲着碗口吹了三口长气，碗口对准张竑的眉心，转了三圈，又从眉心引向全身，绕了三圈，就这样三回，母亲嘴里还默念：“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摩诃萨……”。之后，又到观世音圣像前诵了三遍《楞严经》，一轮下来，打开粗布，见米少，再加米；三轮下来，仍见米少……
　　串门的邻家大嫂正碰上这奇事，于是关于张竑收惊的事便迅速传遍了苏田村。苏田村也有理由沸腾一回了，因为村里实在是太平静了，没有这么大孩子还收惊的，而且还没成。
　　村西北慈明寺住持听了张竑收惊的奇事，面带喜色。
　　“孩子并非惊到，他只是累了罢了，孩子有佛缘，驻佛心，见行菩萨道之初地，自在于莲座秉性，让他饮西塘红莲晨露方可。”
　　父亲摸了张竑的脑门：“拿着孩子该咋办？”
　　住持面带慈祥的笑容，只送了一句：“随缘于一切，鉴于与世界。”
　　这年雨水特别多，梨长得丰满，张竑提了篮子和父亲一起摘梨，他捡了个虫咬且个小的梨啃了起来，他知道长得光光溜溜模样好看的能卖个好价钱。
　　父亲背的筐奇大，倒像个篓子，他背了满满一筐梨，张竑总觉得父亲身后在响。
　　“是一筐梨压得骨骼在响？还是梨多挤得筐在响？”他想了好久都没弄明白，只觉得父亲的腰弯得害，弯得叫他心痛。
　　于是，张竑便嚷着让父亲给他张罗个筐，他想自己多背些，父亲便能少背些，父亲的腰便不会弯得么厉害。
　　父亲满口应允，只是农忙时节只能抽晚上功夫，他这便忙活起来。
　　父亲抽出闷了一天的紫荆，沿着筐背比划；张竑对筐的大小十分上心：“编大点，编大点。”由小到大几次的改编，一个新筐在张竑的热烈期盼中诞生了。他背着个头偏大的新筐在院子里来回转圈，像个十足的疯小子。父亲见孩子高兴，才用手拭了把脸上的汗，张竑赶紧冲进屋里拿过布巾，见父亲汗浸得衣裳，他泪眼朦胧。
　　“还不快睡，明天还得背着它去干活。”
　　张竑不情愿地放下筐。顺进被窝的张竑一会就进入梦乡，父亲见儿子入睡，便伸了腰舒活了一下。
　　“咯咯咯”，梦中的张竑自己用新筐背了很多梨，父亲的腰不再弯得那么厉害，他在笑，小脸洋溢着桃花样的红。父亲轻轻地笑了，他不敢出声，生怕惊醒了熟睡的儿子。
　　累了一天的父亲躺在炕上，没有一点睡意，他盘算着以后的生活，他对未来充满了困惑，就在那叠连如峦的困惑中，徘徊着一丝热切的希望—张阳。这是他的大儿子，已出去半年多了，这不，前天刚捎来一大串钱，说是贴补家用；别看钱不多，却顶的上大用；因为日子紧，妻的病还拖着，拖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赶明儿用这个钱给她瞧瞧。他又看了看小儿子，苦笑了一下。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有了希望—生活的动力，而这希望随着儿子的生长越发浓烈，这样的希望，他得用心呵护，不能有一点闪失。
　　他又想起了从前，那个被时间烙干的岁月。“山西洪洞”，那个他做梦都想多喊几次的名字，他在那个属于自己的梦里直喊到声音沙哑。
　　十年前，那个令他终生难忘且命中注定的日子，一大早，他便感觉心跳得厉害，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对于这种感觉，他却不知所措，他觉得要发生什么，他意乱神惑。当差役用恐吓的口吻，把家里将有兄弟被迁到直隶的事传达下来时，他顿时觉得天昏地暗、天旋地转。他整整一天都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也就这一天的时间，他老去了很多。这个家也只有自己走，爹娘已老，兄弟还小；可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啊，自己走了，爹娘怎么办？兄弟怎么办？爹娘这么大岁数能否经得起这次打击？能否撑得起这个贫穷的家？
　　“兄弟还小，决不能被迁走，别看他们说的坚实：六口之家留二；我看咱们走个后门路，说不准兄弟也能留下！”他跟爹娘很坚决，他皱着眉头看着地，眉眼犀利。
　　三更，哪家不是睡的正香的三更？娘烙了厚厚一摞饼，仔细包好：“路上吃，千万吃饱，路那么远。”剩下的，便是一家人坐着无语，只有滋滋作响的麻油灯。
　　筋道的捞面，猪肉卤儿。“吃了自家的面条，走路就有劲儿，记住咱家的面条！”爹只简单地说了句，眼圈已湿。不用嚼，等着面条在胃里慢慢消化，慢慢回味带有浓浓乡土的味道。
　　他携了妻子，坚持不回头，他知道回头就会有一场痛哭，而痛苦只会增加一家人的痛，而痛却会因痛哭而残忍。他不知怎么走出村子，也不知怎么走过经常打水的老井，更不知怎么走过曾种过的薄地和那个与妻子相会的野花烂漫的土坡，还有与兄弟歇脚的石头……他越走越远。他的妻子挺了大肚子，那是一种不情愿的蹒跚；儿子也踉跄的走着，一直回头看着什么。他们共将一个未知路走的艰辛，但必须走的有模有样，他们不能迷路，即使他们的双眼模糊。
　　炕上的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明天还有忙不完的活，可他还是翻来覆去没有睡意。“妻子的病根也就在那次迁移的路上落下的。”他又想。
　　广济寺的大槐树，它是离乡的人对故土所寄托的最深感情的载者，它凝聚着人们对故土的强烈期盼。就在那个阳光初洒的早晨，人们聚在一起，步子艰难，用一条长绳牵捆住手，每走一步都寸断肝肠。他背着一双娘细纳的布鞋，他发誓，只有回来时才穿。
　　他感觉心被风吹了，幼小的思念，刚刚被撒入躯体，就有了生根发芽的冲动和欲望，却又像被风吹得无色无味、无踪无迹，并刺激着身体的每一个神经。
　　他感觉心被雨淋了，被雨淋的心变成了一只流浪之蝶，它躲在被人们遗忘的角落，那角落寒冷，没有欢笑的成分活跃，心却又好似在化蝶的梦境里寻找自己的世界，山川、河流、树木、房屋，定格熟识的一切，也不知梦境里谁在为心成蝶的心流泪。
　　他感觉心被霜打了，心在霜雾中挣扎，偶尔会有一些冷而甜的回忆，但却走不出若有若无的怪圈。
　　他感觉心被雪藏了，雪藏的心找不到回的路，他找不到与之相关联的蛛丝马迹，他只能继续挣扎，像一只冻饿的狼，在茫茫雪野中寻找，但心却无与于狼，却像一个游迹于雪域的孤魂，在一声菩提咒语中散了魄，错过了投胎做人的道，只能游荡、游荡，在雪域中痛苦呻吟。
　　今夜的场境与昨夜的场境相同，而昨夜的场境又与前夜的场境相同，他在相同的场境里辗转、徘徊，他却永远也走不出对家的思念。
　　妻子催了他，叫他睡觉，他应了，可还是睡不着。
　　也该回家看看了，其实作为儿子的他也应该常回家看看爹娘、看看兄弟，看看他们现在的过活和模样。可！自己日子过活的如此落魄，连回家的盘缠都凑不齐。
　　他突然起了身，从炕头柜下拿出娘细纳的那双布鞋，“什么时候能穿上它回家……”
　　他走出了屋门，村头，清风与禾苗轻吟：
　　倦鸟归巢
　　月上枝头心慽楚
　　寒风熄残烛
　　心明如镜
　　夜半亲人瘦
　　散落愁肠零丁
　　夜间珠露留疏
　　点点滴滴眼模糊
　　月藏深闺
　　慈母是根
　　叶绿枝繁花竞艳
　　谁知根苦
　　不了前程
　　独享入夜寒风
　　霜白两鬓
　　只恨归程太晚
　　……
　　小村很静，虽然人们生活很穷，却很安逸。村北头的私塾，张竑有空便去，期间，他学了一些字。小村朴素的叫人心醉，土坯垒的墙头还点缀起几棵小草，晌午便有母鸡“咯咯”的叫声。树荫、房凉是中午吃饭的固定场所，看吧，端着碗蹲着吃的，亦或倚着树站着吃的，盘着腿就地而坐的更是享受！人们东加长西家短地拉着家常，有时低声细语，有时高调笑谈，有时竟为一件不相干的事争个面红耳赤，有时听个笑话、讲个趣事竟把饭喷个满地。
　　张竑拿着从地里捡得一块质地软、半透白的石头，顾不上吃饭就找地方练字。这石头很给他面子，石碾上一划，很清晰。他一蹦一跳的找刘三宝显摆。
　　赵家的墙成了张竑大显身手的地方：大、小、多少、大王八……他眉飞色舞写得起劲，不想被赵管家抓了胳膊。
　　“叫你家大人来！”
　　好事的刘三宝一溜小跑去张竑家报信，其他孩子也聚过来，他们都想看看热闹；小孩子往往都是这样，看到同龄的小伙伴挨批受训，心里就高兴。
　　张竑被父亲“啪”的一巴掌，红红的手印趴在脸上。
　　一股酸气盯上鼻头，他没哭，硬生生的没哭。这边儿，父亲赶快一个劲儿的给赵管家说好话，并用袖子擦墙上歪歪扭扭的字，还训斥张竑：“还不快擦，等着再挨巴掌是不是？”
　　张竑虽不情愿，绷着被打红的脸，耷拉着眼皮，却够认真地擦起来。
　　赵馨从大门里往外瞧，丫鬟小梅拉着她的小手.张竑给了她一个鬼脸，还不停的伸舌头。本来挺高兴的赵馨，立刻撅起小嘴，白了下眼跑回屋去了。
　　由于上次的教训，这张竑专捡了木棍儿在私塾旁平整的沙土上写字。私塾老先生刚说课毕退堂，赵宇便离弦剑似的飞出来，又是伸懒腰，又是摇头，又是瞪眼，又是摆手，像个在牢里关了十年的囚徒刚解枷样儿。紧随其后的周沐辰，步子迈得阔大，嘴里还吹着口哨。
　　人一窝蜂的向外跑，赵宇急着奔跑，却没注意弯腰写字的张竑，赵宇重重的将张竑压在地上，自己脸上也沾满了土，周沐辰还没明白过来，但他有意的压过来，刘三宝紧跟着特意压上去。赵宇起身后，像没发生什么事似的，招呼周沐辰去玩。
　　“撞到别人应该道歉！”张竑据理力争。
　　周沐辰过来说：“你挡了我们的路，你本来就不应在大道中间，何来道歉之说？”
　　赵宇一听这话，便也跟着强词夺理：“对！挡了我们的路，没有道歉的理由。”
　　二人一唱一和，气急了张竑。张竑挽起袖子，赵宇也不甘示弱撸了胳膊，周沐辰拉开架势，“大战”一触即发。
　　挤着眼的刘三宝，挑着眼的张福瑞，起着哄的王天福，跳着高的刘小胖，也不知谁打了个刺耳的口哨。
　　“打打打”
　　两个打一个是胜败很明显的，况且赵宇早就习了武，周沐辰也拜了武师。张竑挥手用力，愤劲十足，顷刻汗满头额。赵宇用了狠劲握拳，同时全力上步由侧踢腿。张竑挑掌上勾，后跃步闪躲，上跃一人多高，劈拳直冲赵宇。赵宇架肘自防，周沐辰紧快上跃飞踢向张竑。张竑察觉，侧闪幻腿直冲二人。赵宇、周沐辰二人双双摔在地上，已是鼻青脸肿、腿脚紫淤了。
　　众人惊呆，目直，木鸡样伫立，空气静止。
　　“你也学武呀！你不早说，你师父怎么教你挑战的规矩的，怎么也得告我们你学过武吧！”赵宇痛叫，埋怨这张竑。
　　张竑这是也和其他人一样呆若木鸡，头额上已没有汗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脚，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你这套路真怪，和我师父教的不一样，还有，你劲儿怎么练的？一个双踢腿就把我们摔成这样，你教教我们吧！”周沐辰这下言语和气了很多，因为相比解“仇怨”，他更想学张竑的招式。
　　“我……我也不知道”张竑这下倒有点儿歉意了。
　　赵宇起身拍了一下张竑的肩膀：“别谦虚了，我们互相学习！”
　　三人由此交为好友，张竑从他俩人那里学到了字、看到了书，私塾老先生也喜欢张竑，张竑便成了课上的旁听，是正大光明的，是赵宇、周沐辰带他来的。
　　当然，赵馨也时不时地找张竑麻烦，她把麻烦“编织”得恰到好处，只是每一次成功了，她却不怎么开心，和那天一样，撅着嘴白着眼回屋去了。
　　张竑用灶里烧了半截的棍在村南塘边大青石上写字，他写得字有摸有样，一天比一天工整美观。
　　农妇们在塘边用棒槌砸洗着衣裳，孩子们在水里嬉闹，绦柳与水面合吟：
　　柔树抚轻风
　　枝头站蜻蜓
　　日落浅塘处
　　夜夜虫鸣声
　　卧浮浅塘处
　　农妇槌不停
　　孩童匆游过
　　身旁鱼不惊
　　扎头一个猛
　　水草绕头生
　　鼻中紫泥出
　　满塘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