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异端

　　2029.8.30，23区，香港。
　　“气象台发布台风橙色预警，今年第10号台风‘蔷薇’（台风级）已于今日凌晨一时移入香港境内……中心附近最大风力可达17级……请各部门做好紧急防风工作……”低沉的女声在废墟般的街道间回荡，其中混杂的电流音越来越刺耳。终于随着大蓬电火闪灭，那张电子显示屏没了声息。
　　可四下并不寂静，相反，疾风骤雨纠缠不休，轰响穿透耳膜，直接撞击着颅腔。
　　风暴轻而易举地将参天古木连根拔起，玩腻后扔垃圾一般随手丢在一台颇有年代的轿车上。汽车顶棚完全塌陷，车胎也瘪掉了，主人早已不见踪影。
　　那雨已经不能用“雨帘”来形容了，被狂风挟裹的雨水冲击着脆弱的柏油路面，激起滔天白浪。天地空旷，入耳尽是潮声。仿佛无穷无尽的浪峰轰击堤岸，连绵不断。
　　暴雨如鞭，一刻不停地抽打着紧锁的车窗，如同恶魔不耐烦地敲打棺盖。涨溢的积水让平日咆哮着践踏它们的机器彻底熄火了，无数人被困在车里。
　　四周当然不止风雨声，侧耳倾听，你会听到这支交响曲的主角——吸吮髓液的诱人声音、磨砺爪子的“霍霍”声、沉重躯体捶击地面的震动以及——此起彼伏的哀号。
　　“猎人”就在附近游荡，嗅着他们的气味，循着来时的痕迹，渴求着他们的血肉。死神如影随形，但没人知道何时那把镰刀会落到自己头上。
　　恐惧是有形体的，它总能准确地攥紧你的心脏，挤压你的肺叶，灌满你的喉管，掐紧你的动脉，让你品尝到绝望的腥涩。
　　单薄的灵魂不堪其重，他们只会用泪水掩饰绝望，用慰藉自欺欺人，用哭号寻求救赎。
　　女孩独自窝在沙发里，怀中紧搂着一只毛绒熊，那是“克拉克“——她6岁时的生日礼物。它与超人——那个在荧幕上一次次拯救世界的英雄同名。
　　这样每当她做噩梦时，醒来第一眼看到的要是她的英雄，女孩就没那么害怕了。
　　可今天就算是抱着它，女孩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打哆嗦。爸爸妈妈昨晚去了便利店，至今杳无音信。已经冷了的晚饭还留在餐桌上。电话无法接通，话筒中重复的女声万分温柔却又万分冰冷，像是在念悼词。
　　窗外一片银亮。是下雪了么？奇怪的想法从女孩的小脑袋里钻出来，挥之不去。
　　“大天灾”后，全球的气候逐渐变冷，温带与亚热带大肆南移。渐渐地，香港的冬天也有了雪花的踪迹。但现在是8月30日，正处于酷暑未消的时节，再怎么说降雪都算是极端天气状况。
　　可下一刻女孩就呆住了，那一刹那，她的听觉突然变得敏锐起来——家中钟表秒针的摆动、鱼缸中金鱼的吐泡、窗台吊兰嫩叶抽芽的微声、邻居玩伴的哭泣……数量恐怖的信息一股脑地塞进女孩的脑袋，青筋从太阳穴蜿蜒爬出，甚至有些隐隐作痛。
　　但女孩总觉得她忘了点什么……是什么呢，她逼迫自己想起来。
　　可越用力，就越想不到，这让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最后一种声音——
　　“隔离”作为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意指将部分事实从意识境界中加以隔离，不让自身意识到，以此避免精神的崩溃。
　　但事实就是事实，就算隔离它，它也会反复提醒，直到你想起它的存在。
　　呼吸声出现在女孩耳畔——和爸爸妈妈的呼吸声相近，却更粗重、更低沉，像是邻居阿姨那台摩托车启动，又像是农村老家拉动风箱时的声响。
　　模糊的图景浮现在女孩脑海，突然间，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她幼小的心脏——
　　怪物，数以百计只会在图画书中出现的怪物扭动着长蛇般的身躯蜂拥而上。
　　它们用突兀的利爪抠住墙体向上攀爬，墙皮碎石大块剥落，钢筋混凝土像豆腐一样被轻易洞穿。动作如此一致，仿佛有人指使着它们。
　　但“异端”是没有理智的，能够驱使它们的只有本能与欲望。
　　女孩恐惧地缩成一团，因为她能听到怪物们磨牙吮血的声音，能听清它们的嘶吼，甚至能听懂它们的意思——
　　它们用嘶吼交流着人类的滋味，诉说着对血肉的渴望，并用灵敏的感官寻匿着下一个目标。直到怪物们发现她，这个窝在沙发里瑟瑟发抖的幸存者。
　　嘶吼撼动窗棂，数以百计的怪物朝她扑来。
　　为首的异端身材相对同类而言苗条许多，即便如此它的重量也重达一吨，足以和青藏高原的成年牦牛相提并论。
　　“猎人”不徐不疾地爬到窗前，一只爪子钩住窗台，另一只在空中悬停片刻。
　　女孩一家住的这间房子是不折不扣的老建筑，连窗户还是木制的。黄铜质地的金属把手就设在窗外，轻轻一拉就能打开。
　　细微的嘶声从异端那张布满利齿的嘴中传出，那样子好似毒蛇吐信。
　　《侏罗纪世界2》中的场景重现在狭窄的窗前——异端锋利的爪子轻柔地钩住把手，吱嘎作响的窗扉应声旋开，风雨紧接着跟了进来。女孩抱紧毛毯瑟瑟发抖，异端的利爪耐心地拍打着脆弱的柚木地板，小马雕塑的影子渐渐拉长……最终暴露出利齿的轮廓。
　　女孩再也控制不住了，她扯开嗓子放声尖叫，隔着厚厚的毛毯仍能听出那撕心裂肺的恐惧和绝望。
　　瓢泼般的雨水狠狠扑到玻璃上，还没来得及顺窗流下就被新的雨水猛然冲散，轰鸣的雨声与哭号的风声混在一起，隐隐还有花盆碎裂声、铁器撞击声、枝条断裂声……
　　忽然，一切喧嚣都消失了，不是因为平静，而是因为巨大的吟唱声在女孩的颅腔深处炸响，那神圣的声音把所有杂音统统淹没了。
　　血水顺着女孩的侧颊淌落，可她居然在无声地微笑。那笑容里溢满甜蜜，如同陷入了甜美梦境。
　　雨声完全被风声掩盖，玻璃窗突然变成了白色，下一秒“哗”的一声破碎。异端被一股恐怖的力量扯出房间。女孩呆滞的眼瞳中映出一双双灿金色的眼睛，女孩的小脑袋里能那么神圣的只有天使。还有无数双洁白的手臂，看起来那么柔软，那么优美，就像在礼貌地邀请她共舞。
　　女孩伸出手，脸蛋上糊满鼻涕和眼泪，像个小叫花子。
　　可女孩抬头的那一刻她就变了，她提起裙摆屈膝行礼，举手投足间无不华贵雍容，和邀请她的淑女们别无二致。
　　改变的不只是气质，女孩原本引以为豪的深棕色瞳孔里鎏金缓缓流淌，耀眼得照亮了早已蜕变的面容。
　　女孩机械地起身，随手将手中的“克拉克”扔在沙发角落里，精致的面颊上没有一丝表情。她赤足踏过满地玻璃碴来到窗边，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而下！
　　下方的承重墙早已千疮百孔，整座楼房垂死挣扎了一会儿，仰天轰然倒下。
　　天昏，地暗，血雨，腥风。
　　猎杀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