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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人生的荒原 / 出逃

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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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时分,我爬上(天窗),出走了。我一路狂奔,不知奔了多久,我眼前黑褐色的砾石和黄褐色的沙漠模糊的连成一片,劳改农场和地窝子,已经远远的抛在身后,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端。
  我环顾四周,这里是没有开垦的处女地,一缕缕枯萎的芨芨草在风中摇曳着,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灰白色的草地上,一根粗大的动物骨头裸露着,一端渗出骨髓像油污一样,把半截骨头染成了黑色,蚂蚁停留在上面,早已冻成了干尸。一切都是没有生命的,只有狂风魔鬼般地吼叫着。
  我在旷野上毫无目的的奔走了一天,脚下的骆驼刺发出(吱吱)的声音,裤腿早已被划破,棉絮露了出来。傍晚,我走出了草地的边缘。前面,就是举世闻名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部地域。一天多来,我没吃没喝,虚弱的身躯正经受着饥饿、干渴和疲倦的折磨。我的头上、脸上蒙了一层层厚厚的沙尘。死神幽灵般的追随着我。西风天使、前呼后拥,把我向沙漠深处引导,怂恿我去领略异域奇观,我被这种无形的力量所控制,思维功能几乎陷入停顿状态,只有两条腿不停的向前奔跑着。
  我很艰难的爬上一道大沙梁子,再也没有力气朝前走了。四周没有任何生物活动的痕迹,就连沙漠中最常见的长尾蜥蜴都不曾出没。狂奔了几天的风沙也似乎累了,想就此停留一下。一股股毫无规则的旋风不停的围着沙丘转,给人一种鬼域世界的恐怖感。高空中悬浮的尘沙,使荒原蒙上了一层压抑的色彩。
  我四肢放松躺在沙丘上,与大地的结合仿佛唤起了我的灵性?我想起了几年前,一位很有声望的科学家在这一带考察时,被同样的风沙引向了不可知的深渊。科学家失踪后,上百人在这片沙海里纵横拉网,数十架飞机空中盘旋侦察,结果仍然毫无任何生息。我引想这种死法多么带有传奇色彩呀。我又何尝不想如此呢?也许再过几百年,考古学家把我的尸体重新挖出来,成为研究当今社会活标本。到那时,我的价值一定不亚于目前的从在。
  天空越来越暗,风暴有一次重整旗鼓,疯狂的向沙梁子扑来。随风传来了一声枪响,我轻藐地望了一眼,没有理会。我脱了身上穿的土布衬衫,咬破右手食指,在衣服背部写着血书:逃犯张大虎,28岁,祖籍大别山张家湾,公园1982年,1死于此。写完我把衬衫穿在身上,又把劳改服套在外面。这时,黑夜降临了,荒原上一片混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呼号的狂风。我用僵硬的手指抓住自己凌乱的头发,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着:“沙暴啊!你再疯狂些,把我埋葬在这莽莽的荒原吧,连同我那该死的灵魂!”风暴卷走了我的呼喊,也卷走了我瘦弱的身躯。我紧紧的闭上眼睛,整个身体从沙梁的悬崖上向下滚去、滚去……第一次考大学时,因为没有及时给队长上贡,队里不给我出具证明,我没能进入考场,只好在家里蹲了一年。第二年,在好多人的劝说下我提着两瓶白酒去见队长,队长脸上的横肉颤个不停,还哼哼哈哈地说:“耽误了一年了,挺可惜的。”
  我接到地质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了。但我没有激动,没有向谁感恩,好像这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二十年间,我在村里经受了多少饥饿、屈辱痛苦,仅仅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是无法补偿的。
  直到我发现世界上还有一个比我更加孤独、更加不幸的人后,我的心里才稍微得以平衡。那个人就是母亲。几天来,母亲默默地为我准备行装,没有欢笑,没有悲伤,仿佛一切都是冰冷冷的。
  我开始狠狠地责备起自己以前对母亲过于冷漠。我至死也不会忘记,十一岁那年。为了给母亲做拐杖,我爬上柿子树去折树叉,不想从树上摔了下来,摔断了小腿骨。
  母亲请了村里的一个中医给我接了骨,并从那天起,母亲每天背着我,送我去山后的学校,然后就一直等着我放学,再把我接回家。伤筋动骨一百天,不管刮风下雨,母亲从没有耽误过下次。
  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有着碎石滚动的斜坡,有着寸步难行的泥泞,有着深及膝盖的涧水,还有荆棘丛生的路障。在哪里,留下了母亲沉重的足迹和蹒跚的身影。
  我伏在母亲那瘦骨嶙峋的脊梁上,双手紧紧勾住母亲的脖颈,我看到了母亲鬓角下面暴起的青筋,像条条蚯蚓一样;不时地跳动着;我看到了母亲那深陷的眼窝,有核桃般大少,干瘪了的眼球吡登着吓人。
  我的紧紧抓住母亲的锁骨中间,只觉得心里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痛苦。我哭了,开始是断断续续地啜泣,然后就是难以遏制地悲咽起来。
  母亲停住了脚步,把往上背了背,回抚慰地说:“虎子,是不是……娘的脊梁骨……硌疼了你的……胸脯……”
  一次放学回家,天空中飘起了大雪花。在拐进山谷的时候,路已经被大雪封住了。路边的石头,树木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我努力为母亲指着路,突然,母亲一脚踩空,我们两个人都滑进一人多深山沟里。
  “虎子,你在哪里?”母亲爬起来,摸索着,“摔疼了没有?”
  “没有,不疼,雪像棉花一样软。”
  母亲急忙解开衣襟,把我受伤的腿揣进自己温热的怀里,“伤口可不能冻着。”
  我觉得,人生就是债务,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务。我为母亲做过什么?只有一根拐杖,连句贴心的话都没有说过。这种负疚的心理,在折磨了我一路之后,又转变成了强烈的思念。
  火车把我带进了都市,带进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我觉得自己寒酸、太寒酸了。因为在神秘莫测的高等学府里,在身穿漂亮衣裙和笔直西装的同学中间,我是班上唯一一个穿自己织的粗布衣服的人。
  我意识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差别,我自知自己是属于最低等级的人。我尽力克制着自己,不为这类琐事分心,我一头扎进书堆里,试图从自然科学的王国中找到一个超脱世俗的桃花源,可又往往是白费心机。夜深了,人们渐渐离去,酒馆里只剩我一个人。一种被生活遗弃的感觉又爬上心头,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模糊了,泪水直往外流。
  我痛恨权势的卑鄙、穷富的怯弱,和善的虚伪,金钱的丑恶,笑话,真是笑话,理想和追求又有何用?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人烟浩渺的都市?为什么又不愿意离开这充满污秽的泥淖?……
  我猛然抬起头,发现屋里面还有一个人,穿着一条破裤衩,光着脚丫子的脏孩子仍然贼溜溜地盯着我。
  我仿佛认识这孩子,但又记不清是谁。我站起来,一步步向那孩子走近,我看到了那蓬乱的头发,细长的脖颈,干瘪的胸部和瘦小的身躯。
  一双乞求的目光在不停地追随着我,是幻觉?是真实?这不就是小时候做过放牛娃、常常被人欺负的我吗?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
  “我在等你的空瓶子。”他答。
  “你真丢人,怎么成了叫花子了。”我说。
  “我没钱。”他答。
  “你还不赶快回家给你瞎妈妈引路去?”我说。
  “我妈妈早就死了。”他说。
  “你胡说!”我发火了。
  “把就瓶子给我。”他不示弱的说。
  “你什么也得不到!”我手一挥地说。。
  “可怜可怜我吧。”他伸手就抢那个空酒瓶。
  我一把抓住孩子的手,夺过酒瓶说:“你是一个多余的人!”我大吼一声,举起酒瓶朝那孩子头上砸去,边砸边喊:“穷光蛋,叫花子,乡巴佬,你没权利活在世界上!消失吧!让一切都完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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