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天启

　　房门一开，映入风未宁眼帘的是满目狼藉。离他最近的餐桌此时正有气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四分五裂。餐桌旁瓷器碗筷碎渣洒满一地，水与血混合在一起的淡红色液体从碎片上滴落渐渐爬满地板，滴答作响。客厅里的各种电器杂乱无章的被摔在地上，似乎是有人在疯狂地搜寻着什么。卧室同样没有幸免，所有的柜门全被打开，瓶瓶罐罐打落在地，这很显然意味着，有人来过，而且是不怀好意的“客人”来临。
　　风未宁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东西被毁坏，他现在最在意的是，他的父母呢？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按照往常的时间，他们早就在家里要么泡泡茶看电视，要么在房间里准备休息了。而现在他们不见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风未宁没有来由地开始慌乱起来，十八年来是第一次如此没有前兆地失去父母的消息，谈不上手足无措，但也是精神涣散。
　　风未宁在家里反复转了好几个来回，逐渐冷静下来，用扫帚打扫着地上的残渣碎片，妄想在这些被遗落下的东西中找到线索。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很谨慎的人，他们平时做的工作就是科研一类的，至少在他的理解里是这样的，所以就算是出了什么意外，应该也会留下什么东西。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对方既然会疯狂地翻找东西，那么想来他的父母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才是，至少在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前。
　　他打扫了将近两个小时，家里的散乱基本被他恢复如初，只是那些碎掉的物件原本的位置空着。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任何线索。在这短短两个小时里，他已经将他能想到最恶毒的语言都骂了一遍，巨大的愤怒填满了他的胸腔，一条狂舞的恶龙仿佛要冲出他身体的枷锁。
　　但他无能为力，又不愿承认。
　　他丧气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平日里风未宁就是一个死好面子的人，他不愿努力，但又希望比别人做的更好，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巧妇况且都难为无米之炊，何论风未宁这个懒妇？他为了证明自己能力不比别人差，上过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竞赛班，不得不说一开始真的还不错，但往后一段时间他就开始松懈，给自己找各式各样的理由开脱，每条理由都很充分，充分到像是上天阻止他继续下去一般。他不愿承认自己的无能，在各个方面上都去努力，雨露均沾，最后得到的结论却是，自己真的一无所长，除了打游戏。
　　但这次真的不一样，这是他的至亲父母，他是他们唯一留下的线索，一条能找寻到他们的线索，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放弃了！他咬紧牙关，从地上奋力地爬起，仿佛有什么藏在他身体里狂暴的意志支配了他站起，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十八年来的逃避不能也不准再一次体会了！
　　风未宁发了疯一般到处找寻，一个人接近疯狂的时候爆发出的力量是无限的。人的肌肉在平日里只能发挥百分之十几的力量，因为肌肉的疼痛会使得力量无法发挥，甚至会晕厥过去，而在危难的时候却能发挥到近乎百分之百力量，甚至可以搬起一辆汽车。风未宁正是这样的状况，上蹿下跳翻箱倒柜已经算不得什么，他甚至试着将破碎的瓷器重新拼凑，妄图从中找到什么线索，可是结果仍旧无用。
　　终于他再一次失去了力量的支撑，重新变回十八年来一直保持的可笑模样，瘫软在浴室的浴缸里，很想就这么睡去，一睡不醒。
　　“我去，什么东西，这么硌人，连睡觉都不让了？”风未宁的脑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痛的龇牙咧嘴。
　　他伸手往后脑勺的方向探去，摸到了一个奇怪的凸起。这个凸起似乎是一个开关，风未宁尝试着按下去之后就没有再凸起，而是与原本的浴缸合为一体，再无异同。
　　按下开关的一段时间内，没有任何反应。风未宁脸上原本浮起的一丝期许消失的毫无踪迹，脸上写满了“放弃”两字的愚蠢模样。他的眼睛慢慢合拢，困意开始弥漫全身。他已经透支精力翻找了四五个小时了，现在早已是凌晨三点，疲惫的身躯和废柴的心灵已经无法再支撑风未宁再继续下去，他真的该合上眼好好睡一觉。
　　“叮咚……叮咚。”门铃声突然响起，在风未宁快要阖上眼眸时传来。听到铃声后，他一个鲤鱼打挺式的起身，快速奔到家门口，他在心里第一反应便是，浴缸里的开关起作用了。
　　当然他并没有直接开门，而是在门上的猫眼探看了半天。终于，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是看起来一个年过半百的人，须发微白。他的鼻梁高挺，沟壑深邃，碧蓝色的眼睛射出锐利的光芒，这赫然是一个外国人。身上暗金色线条勾边的西装包裹着他笔挺的身姿，一双锃光瓦亮的黑色皮鞋为他增添了些许威严。如果不看他脸上那一道微微的疤痕的话，在风未宁眼里这赫然是从十八世纪小说里走出来的绅士。
　　他无法确定猫眼外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不管怎么说，先放倒弄昏再审问的电视剧套路总是无可厚非的。于是他溜到阳台，拿了一把榔头，这是他目前唯一觉得顺手的武器。拿好榔头，紧紧地贴在门边，缓缓打开门，全身精力都灌注在耳朵上，听着任何的风吹草动。
　　门开了，那个老绅士如同风未宁所想的那样走进来了！
　　风未宁紧了紧握着榔头的手，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用这种凶器袭击别人。风未宁清楚地感受到榔头精准的敲在了老绅士背后，一声巨大的闷响从他身上传来，这么极尽凶狠的击打其实对于年过半百的人来说都可能是致命的，但风未宁早已经手足无措，哪会想那么多。
　　可是意料之内的倒地没有出现，那个老绅士如同是用钢筋水泥打造的身躯，在那么暴烈的重击之下毫无反应，榔头还微微弹起。反倒是风未宁，他的手上传来了一阵又一阵酸麻的疼痛，龇牙咧嘴的模样甚是好笑。
　　“风未宁，冷静一些。”这个外国的老绅士操着一口流利甚至有点京腔的中文说道，“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莱纳·希德，天启中的赫尔墨斯。”
　　这完全超出了风未宁的理解范畴，这个老人毫发无损，自己反倒像是被一榔头砸了的人。
　　“你你你……怎么没事？怎么又知道我的名字？”风未宁心中紧张，略带着有些口吃。其实每个人面对这种超现实的事情发生都会没有来由的紧张，何况风未宁这种刚刚十八岁的学生。老人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风未宁感觉他好像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不由得脊背发凉。
　　“喂，你看什么？”风未宁实在受不了这种让他浑身发毛的气氛，于是抢先开口，妄图抢回一丝主动权。“你刚刚说什么？天启？赫尔墨斯？我说大叔你是不是希腊神话看多了，这么大年纪了还犯中二病，你怎么不说你是神王宙斯？”
　　“嗯？我不叫大叔，我是莱纳·希德，你可以叫我莱纳神官，哦不，莱纳教授。”莱纳带着职业性的微笑看着风未宁，“你不知道什么是天启吗？”
　　“不知道，很有名吗？”风未宁实话实说，这个中二大叔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恶意。
　　“看来你的父母有很多事情都没有告诉你，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你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你的少年时代。”莱纳教授伸出手来摸了摸风未宁的脑袋。风未宁的身材算是高大挺拔了，但是这个老绅士竟然高了他小半个头，真的是种族优势气死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风未宁皱着眉头，为了抓住最后这根稻草，组织了下语言。“莱纳教授，既然我的父母可以通知到你，那想来你跟他们关系很密切。如你所见，我家像被抢劫过了一样，我父母也失踪了，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帮我找到他们。”
　　莱纳低头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风未宁以为他不肯答应，突然双膝一弯就要跪下。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资格让人家帮自己，但他此时也没有任何办法，只好去赌一赌莱纳与他父母的交情。
　　“唉，你这是干什么？”莱纳连忙扶起正在下坠的风未宁，“这个忙我一定会帮，但是要帮这个忙，得把你带入十八年来你父母不愿意你介入的世界里，我又有些为难。”
　　“什么？教授你说什么？”风未宁听到莱纳所说，显然是有办法，于是他马上道：“莱纳教授，我愿意进入你所说的那个“世界”里。”
　　看着风未宁眼神决绝，一扫先前萎靡不振的模样，莱纳暗自点了点头。
　　“好吧，你随我来。”莱纳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风未宁也识相地跟了上去，穿过老旧的楼梯，风未宁随着莱纳来到楼下，一辆银白色的保时捷Carrera安静地停在那里。
　　“上车吧。”莱纳轻车熟路地上了车，启动了这台风未宁只有在小说里听说过的传奇跑车。银白色的车身在黑夜里熠熠发光，风未宁从没想过自己能够坐在这样的车里，感受汽车节目里推崇备至的推背感，虽然这种推背感一点也不好受。
　　没想到莱纳这样的老绅士居然喜欢开快车，在限速六十公里的情况下毫无顾忌地跑到一百四十公里，每每和别的车子快要相碰的时候，总有一股奇异的力量让它诡异地转向，险之又险地避开。
　　风未宁吓得一身冷汗，死死抓着自己的手，反复确认自己的安全带是不是有问题，他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莱纳看他这个模样不由得放声大笑，“别紧张，我的车龄很久了，就是你们说的老司机。”风未宁苦笑说道：“老司机慢点，我弟弟都吐了。”
　　风未宁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都还有心思调侃，估计是他知道愁眉苦脸也没用，还不如笑着活下去。
　　“我的信条是赫尔墨斯，我的生命里流淌着赫尔墨斯的血液，所有一切关于速与静，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莱纳说唱着风未宁一头雾水的话，很显然他非常享受这样开车的过程。
　　“要不是古森让我低调一些，我才不会开这么低调的车，用这么平淡的速度驰骋。”莱纳仿佛在说一件日常琐事一般平淡，而风未宁已经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这样的速度叫做平淡，可想而知他在没有约束的时候开的得有多快。风未宁一路上都在惊叹他的车子开的怎么怎么快，丝毫没有注意这辆车子正在驶向他一直展望的市中心。
　　片刻之后，银白色保时捷停在一幢高楼旁的停车场，莱纳面色纠结地说道：“到了。”
　　风未宁脸色青白地从车上缓缓走下来，扫了扫四周，发现耸立在自己面前的这幢大厦，这是他曾经无数次展望的地方，这幢大厦由本市最为著名的天擎集团拥有，莱纳怎么会带他来这里？
　　看着风未宁神色疑惑的样子，莱纳笑了笑，一扫之前风未宁对他驾驶风格不赞同的不悦感，说道：“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天擎集团。跟我来。”
　　风未宁宛如土包子进城一般左顾右盼，被天擎集团的财力所慑服。无数闪亮的琉璃吊灯将大厦内部照的如同白昼，大理石地面的光滑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自己愚蠢的脸，各种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在一楼大厅里来回穿梭，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地对着自己的工作台，电脑上浮现着各种风未宁看不明白的曲线和数据，每个人的精神状态，让人很难相信这已经是凌晨。风未宁此时没有发声问询，跟着莱纳来到了电梯前。
　　这里足足有八部电梯之多，而每台电梯都是货运电梯一般大小，只是它们的速度，却远不是货运电梯可以比拟的。但风未宁奇怪的是，这里有八部电梯，但一直在忙碌的却只有七部，唯一一部在墙角的电梯无人搭乘，仿佛它是电梯里孤傲的君主，只允许有资格的人搭乘。
　　莱纳径直带着风未宁来到这部“荒无人烟”的电梯，莱纳在电梯前分别受到面部识别系统，还有指纹识别系统的检验，三秒的等待后，电梯仍旧没有打开。莱纳突然一拍手，“糟糕，紫卡忘记带了。风未宁，我们只好搭乘普通电梯了。”
　　“哦，好。”风未宁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部没机会搭乘的电梯，打算跟着莱纳走向普通电梯时，突然传来一声机械男声：“面部识别验证通过，等级高于搭乘级别，允许搭乘。”
　　“嗯？”莱纳有些吃惊地看着风未宁，风未宁一脸呆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风未宁一脸“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让莱纳疑惑更甚，但也不好发问，于是和风未宁一起走进电梯。不得不说，这部电梯的速度更是远甚其他电梯，但是风未宁没想到的是，这部电梯居然能通向九十九楼，而电梯的设计也不是按键类型，而是输入楼层数跳转。在风未宁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莱纳很果断地输入了九十九。
　　风未宁一脸菜色，“莱纳教授，我读书少你别骗我，从外面看去这幢楼顶多五十层高，这凭空多出的四十九层是哪来的。”
　　莱纳沉吟了一会，答道：“这些问题等你到了之后就会明白了。”看起来他似乎不愿意多说。风未宁很识相地闭了嘴不说话，电梯里的气氛开始沉闷下来。不论电梯速度有多快，毕竟是九十九层这样的高度，也不是瞬息可以到达的，于是他们无声地在这方形空间里各怀心思，神色不一。
　　“接下来你看到的一切，都会超乎你从出生以来所有的对世界的认识，我希望你能很好地接受。不需要惊讶，更不需要害怕，这是你自己的决定。”莱纳突然开口道，脸上的表情立时变得无比庄严，一扫之前的浪荡气息。此时电梯已停在九十九楼，但电梯门还未打开。“当然，你现在如果后悔了，可以选择退出，我会用特殊的办法抹去你这段时间的所有记忆，当你第二天醒来时，你会完好无损地躺在家里。”
　　风未宁不语，但不知为何，他的心里似乎在抗拒着什么，好像这九十九楼里有着他想要极力回避的东西，他一度想要告诉莱纳自己想要退出。
　　此时莱纳正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风未宁好像做下了十八年来第一个最为重大的决定，眉头紧皱。不得不说莱纳那些神奇的能力对于一个高中年岁的孩子来说充满了诱惑力，可是他也明白，这样的能力背后，需要的可能是庞大的代价，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付出的代价。
　　“带我进去。”风未宁突然声音低沉沙哑了起来，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让莱纳一瞬间呆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在莱纳看来，风未宁仿佛凭空从他身体里钻出了另一个人，占据了他的心神和思绪，对自己下达了这样无法抗拒的命令。
　　“是血脉等级的压制吗？”莱纳苦笑，摇了摇头，手动解开电梯门的锁控。
　　走出电梯，映入风未宁眼帘的是巨大的圆形穹顶，上面绘满了形形色色充满文艺复兴气息的画作，画中的人物，个个都是典型的理想化英雄化的神袛造型，充满了人体的力量之美。但让风未宁迷惑的是，这些看上去无所不能的神袛们围绕着一条近乎占据半个穹顶大小的七首六翼的红色巨龙露出了战栗的神色。巨龙的狰狞残暴在壁画中显现的淋漓尽致，穹顶四周使用特殊的油彩让人看起来因为巨龙的愤怒使得承重柱无法承受穹顶的重量开始扭曲歪斜，但风未宁唯一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巨龙要闭着眼睛。在巨龙正下方，有一座雕像，神色威严，高足有十米。身覆绵密扣合的战甲，其雕刻得栩栩如生，风未宁甚至可以一片片地数出来铠甲上的鳞片。雕像的左手持一闪电造型法杖，右手按在腰间的十字神剑上，精致的五官，充满英气的面庞上写满了沉着与冷静。雕像脸上的闪电战痕栩栩如生，仿佛会随时挣脱雕像的束缚，放出惩戒世界一切黑暗的怒雷。
　　“这，这是什么？”风未宁语气急促，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样子。此时的他脸上写满了好奇与惊叹，完全沉浸在这似真似幻的壁画与雕像中。
　　莱纳似乎早就意料到了风未宁的反应，说道：“你现在看到的那个雕像，Jupiter,神王朱庇特。而你头上看到那条七首六翼巨龙，是神话时代里的世界吞噬者，伊斯科涅。至于其他的人类造型，他们是神话时代各式各样的神袛。而所谓世界吞噬者，便是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会是他的奴仆，连神也不例外。”
　　风未宁不语，显然是被这奇怪的信息打混了脑子。下意识摸了摸脑袋，露出疑惑的神色。
　　突然，莱纳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闪现到了朱庇特雕像之前，他转身背对神像，双手捏出一个奇特的手印，立时机械响动声大作，原本封闭的殿堂开始有柔风拂过，显然是外界的空气涌入。
　　“赫尔墨斯神血后裔，莱纳希德！今日引领一名迷失在伊斯科涅迷雾笼罩的年轻人来到神谕圣堂，恳请请各位神官出现，与我一同检验这位年轻的神血后裔！”莱纳放声说道，声音响彻整个空无一人的九十九楼，也就是莱纳所说的神谕圣堂。莱纳的手上精光大盛，闪烁出的光芒使得风未宁快要睁不开眼睛。
　　六道身影从虚幻中慢慢显现，此时的风未宁才发现，在朱庇特雕像旁，竟有六个圆形凹槽，似乎可以站上六个人。
　　“好久不见，各位神官。”莱纳希德放声大笑，此时那六道虚幻的身影已然完全显现，神色庄重地望着风未宁，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