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月，漠北。
　　长河落日，孤雁南飞。漠北的风，又疾又乱。
　　远远的，一辆马车缓缓向前，车辙印和马蹄印都淹没在了风沙里。赶车的是个衣着华丽的妙龄少女，白衣青纱。透过面纱，一丝娇容隐隐可见。
　　像她这般尊贵的人，是断不可能替人赶车的。
　　她也是幸运的，因为这世间只有她才配替柳一笑赶车。
　　柳一笑是谁？
　　柳一笑是城北卖猪肉的屠夫，是江南摆渡的船夫，是烟花之地的琴师，是城角要饭的乞丐……
　　柳一笑是你，是我，是他。他或许曾经就在我们身旁，他尝试过这世间每一种生活，去过这世间每一个地方。
　　像他这种人，世间潇洒走一遭，应该是没有遗憾了吧？
　　不，他是有遗憾的。
　　所以，柳一笑现在只是这辆马车上的一个烂酒鬼罢了。
　　他有故事，有酒。
　　独独缺了一个听的人。
　　他知道这江湖上很多的故事和秘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但是江湖上很少有人付得起听他讲故事的价格。
　　“吁！”少女突然扯紧缰绳，马车停了下来。
　　“阿弥陀佛。”一个方面大耳和尚悄无声息的挡在了马车前面，红衣袈裟在漠北的风里摇曳，金色的禅杖深深没入了沙土里。
　　“臭和尚，莫要挡住姑奶奶去路。”少女微微皱眉，她认的这禅杖。
　　武器排行榜第二十七位——天机禅杖，当属上乘！
　　在爷爷给她的兵器谱上，她曾有幸见过。兵器谱上详细记载了当今江湖上排名前一百的武器，各式各样分上中下三乘。排行榜前三十为上乘，三十到六十为中乘，六十以后为下乘。
　　记载武器，自然就会记载它的主人。
　　少女打量着眼跟前的和尚，心中暗自盘算，却一点也想不起这和尚的来头了。她有点懊恼，后悔没有好好翻看兵器谱。只顾着看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兵器，却没有认真看它们的主人。
　　“施主不也挡了贫僧的路吗？”方面大耳和尚淡淡一笑反问，笑意里脸颊下垂的肉都跟着起伏。
　　“好个不讲理的和尚，今天我就要替你家佛祖管教管教了。”少女扬起马鞭就要往和尚身上招呼，隔着面纱都能感受到她的愤怒，那和尚却笑呵呵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似个弥勒佛。
　　少女的鞭子只扬在半空，便又收了回去。
　　因为柳一笑说话了。
　　“有趣有趣。”柳一笑年轻而又充满磁性的声音从车厢内传了出来。
　　“如何有趣？”和尚笑呵呵问道，目光也落在了车厢上。
　　“枯竹寺的红尘大师戏谑一个女娃娃，你说有趣不有趣？”柳一笑隔着车帘说话。
　　“有趣有趣。”红尘大师笑了笑。
　　红尘大师？少女歪着头打量，她突然想起来了。灵动的眸子里，少了几分泼辣，却多了一丝畏意。
　　她眼珠上翻，回忆书上是怎么记载这个和尚的。漠北十大高手之一，武功嘛……好像是地境三品。应该是没错了，她凌凌乱乱回忆着。
　　书上分天地玄黄四大境界，四境又分一到九品，品级越高越强。整个漠北，却也只有所谓的十大高手才到了地境。少女撇撇嘴，这还是个很强的和尚。
　　“听故事？”柳一笑带着几分醉音。
　　“听故事。”
　　“谁的故事？”
　　“我的。”
　　柳一笑没有回话。
　　江湖上但凡找柳一笑的，大多都是为了听别人的故事。故事，就是秘密。别人的故事，自然就是别人的秘密。
　　听别人的故事，是为了杀人。听自己的故事，是为了自保。
　　“有趣有趣。”
　　柳一笑撩开帘子，往外坐了坐。斜斜的靠在车柱子上，头歪在一边。
　　长发，又长又飘逸的白发，和他的衣服一样白。
　　少年白头，一夜白头。
　　尤其是他的眸子，苍老而深邃，像是经历了这世间种种磨砺。
　　二十出头的年纪，年轻的身体，俊逸的面容，苍老的心。
　　“阿弥陀佛，自南山一别已有三年。柳施主，别来无恙啊。”红尘大师瞳孔收缩，他不愿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他的故友。他向柳一笑缓缓行了一个佛礼。
　　“嗯……三年了，南山的花应该开了吧。”柳一笑努力的撑开醉眼，迷迷糊糊道。他知道这位老友的来意。
　　“南山的花开了吗？”红尘大师敛起了笑意，眸子里竟多出了一丝急切，嘴角不经意间抽了抽。
　　“苦情花三年一开，想来现在开的正盛呢。”柳一笑挠了挠头，白色的长发在风里飘洒。
　　“山顶？”
　　“山脚。”
　　“阿弥陀佛，贫僧在此谢过柳施主了。”红尘大师噌的一声拔出没在土里的禅杖，转身匆匆离去。
　　“诶……”柳一笑叫住了他。
　　“柳施主还有嘱托？”
　　“给我留一支。”
　　“自然自然。”红尘大师满口允诺，大踏步的离了去。
　　望着渐行渐远的红尘大师，柳一笑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诶……酒呢？”柳一笑朝着背影喊。
　　听他讲故事，自然是要付钱的。但他不收银票，只收美酒佳酿。
　　红尘大师停住脚步，在怀里摸出一个酒袋子，朝身后甩了去。
　　“和尚的酒，倒还不曾喝过呢。”柳一笑接住酒袋，浅浅一笑。
　　“讲完了？”赶车的少女看看远去的和尚，再看看柳一笑，一脸疑惑。
　　“讲完了。”柳一笑兴奋的拧开酒袋子咕咚咕咚就往嘴里倒。他突然怔住了，含在嘴里的酒不知道是该吐还是咽。
　　他突然又笑了起来。
　　“笑什么？”女少看着柳一笑愈加的疑惑。
　　“笑这不是酒的酒，笑这不是和尚的和尚，哈哈……有趣有趣。”
　　少女接过柳一笑手中的酒袋子，放在鼻尖嗅了嗅，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分明是水啊！”她睁着圆圆的眼睛。
　　“哈哈……”柳一笑笑的愈加起劲了。
　　“真是两个怪人！”少女有些生气，莫名间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走吧！”
　　“去哪儿？”
　　“赏花。”
　　“苦情花么？这是什么花，漂亮么？”少女有些莫名的兴奋。
　　“嗯，三年一开。想来，应该漂亮吧。”柳一笑扬起头思考了片刻，笃定的点点头。
　　“你种的？”
　　“我种的。”他回忆着，当年却还是专门为那和尚种的。三年之约，现在却该是赴约的时候了。
　　“你还做过花匠呢，这世间还有你没做过的事吗？”少女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和崇拜。
　　柳一笑突然不说话了。
　　“这世间，有一件事我却是没做过的。”柳一笑沉思了半晌，心突然疼了一下。
　　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什么人。
　　有些人，不求还能相见，但求两不相欠。
　　马车又开始缓缓向前，留下两行马蹄印和两行车辙印。
　　夕阳西下，人影被拉的斜长斜长。风渐渐停了下来。
　　“诶……赏花以前，我还得去见个故人。”远处响起了柳一笑说话的声音。
　　“见谁？”少女搭着话，偌大的马车已经只剩下一团黑影。
　　“一个贼。”赴约之前，他还有事要做。。
　　“一个贼？”少女的脸上又写满了疑惑。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