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树深时见鹿

　　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地向后推，直至回到往昔岁月。
　　——F.S.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1996年9月
　　北方X省，琇州市，琇州中学
　　高二开学没几天，十八岁的林见鹿就看一个人特别不顺眼。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林见鹿的名字即源于此，是林凤梧这个文艺中年的杰作。
　　林见鹿，林间路。
　　林爸文学“细菌”多，平生最慕李白，苏辛次之。白也诗无敌，林凤梧对此诗之中的禅意也心有戚戚焉，希望爱女能超脱俗世的束缚，灵鹿一般，恣意走出一条自己的林间小径。
　　不但遗传了斯文秀气的外貌，林见鹿也大有乃父之风，天真浪漫，比同龄人博学多才，甚至一并继承了星座——爱幻想爱做梦纠结善良的双鱼座，以及逗比作风……
　　午休时分
　　琇州中学教学楼，主楼
　　楼体暗红，故而又名红楼，出自梁姓国宝级设计大师之手，矞矞皇皇典雅端庄。
　　一位十七八岁的黑衣少年步入大堂中厅。
　　本欲直接上二楼，但少年扭头看见新立的浮雕《八骏图》，便驻足端详。
　　不久前，琇州中学刚迎来建校五十年校庆。这幅大型立体浮雕，是一位年近古稀的院士老校友捐赠的，表达了对母校的拳拳之心。
　　《八骏图》足有五米见长，八匹灵驹刚劲矫健，驰骋跳跃形态各异。但毕竟只是彩石雕刻的工艺品，而不是艺术品。所以从林见鹿的审美来看，雍容之余又稍显俗气了。
　　少年“男生女相”，林见鹿就够白了，他比林见鹿还要白上两个色号。眉发生得好，漆黑浓密。鬓角也特别，像《佐罗》阿兰德龙，是长长的靴形。
　　在黑与白的映衬烘托下，少年的红唇像滇金丝猴一样明显。尤其是唇上一圈淡淡的绒毛，让这种感觉更火上浇油了，销魂当此际。
　　滇金丝猴头发有些长，不羁地向后梳了个“背头分”，不像高中生倒像个艺术家了。
　　一位穿着中山装，瘦小枯干的老人也刚好路过。见此情此景，老人顿时心潮澎湃百感交集。
　　《八骏图》，以周穆王的赤骥、盗骊、白义等骏马为原型。传说中，八龙之骏能夜行万里、逐日乘云。而眼前的少年也无疑有着不俗的品位。
　　美哉壮哉啊，我中国少年，我少年中国。
　　老人便停下来，在少年斜后方，默默知音共赏。
　　并未察觉身后有人，少顷，美少年开口，轻吐金句。
　　“八匹，都是母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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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骏图》前每天人来人往人山人海，但从没有人看出这个秘密。
　　或者说，没有人往那个方面想。思无邪。园丁和学子都是这样。
　　在艺术的洞察和追求上，想必滇金丝猴少年是个写实主义者。
　　“咳咳……咳咳”，闻听此言，痴心错付的老人频频摇头，并剧烈地咳嗽起来。
　　“同学，你哪个班的？……咳咳，还有，你这头发有点长啊。”
　　少年是高二三班的蒋亨利，某银行行长的公子，林见鹿的同班同学，和发型一样桀骜不驯。
　　老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本校校长丁雨卿，外号“丁小晃”。
　　丁校长被蒋亨利惊世骇俗的话气到了，摇头摆尾哭笑不得，鼻子差点气歪了。
　　在写了2000字的检讨后，蒋亨利一战成名，一跃成为学校风云人物，人送外号“yin魔”
　　晚自习
　　和大多数的班级一样，高二三班的自习课比菜市场和养鸡场都要热闹，沸反盈天蜩螗沸羹。
　　80%的人在聊天睡觉看小说听walkman打游戏传纸条养电子宠物，剩下20%的在认真学习，严格遵守二八黄金定律……
　　林见鹿在看书。盗版书，错别字连篇，厚厚的一本，《汪曾祺精选合集》。
　　此刻，这个叫汪曾祺的，正给她讲节气美食：
　　杏子、桃子下来时卖鸡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团雪，只嘴儿以下有一根红线的“一线红”蜜桃……
　　林见鹿的口水全都涌到了嘴里，她吞咽了一下，感觉都听到了咕咚一声。她吓了一跳，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她，便安下心来，随手捻了几页。谁知后一篇又在吃牛肉：
　　……五香加盐煮好，外面染了通红的红曲，一大块一大块堆在那里。买多少，先切，放在送过来的盘子里，抓一把青蒜，浇一勺辣椒糊……
　　……林见鹿忽然感到有点饿，肠胃轰隆作响。啊，自戳双目，什么仇什么怨，我为什么要看这个。
　　忽然之间，高二三班安静到可怕。一秒间，沸点到冰点，万籁俱寂神灵归位。
　　这是人类历史上普通的一秒，却是三班隐秘而伟大的一秒。
　　在凝固的空气中，快要窒息的看闲书小能手林见鹿get到，她来了！
　　果然，班主任曲老师快步推门入内，走路带风，厚底高跟鞋咔咔地踩在人心上。
　　苏格拉底说，电闪雷鸣后是倾盆大雨。此刻，全班的苏格拉底心里都没底。
　　曲宜玲，江湖人称“老曲”，身高一米六五气场两米八，不怒自威，非常有辨识度：
　　晦暗发黄的脸色，棱角分明的五官，高高凸起的颧骨，让人闻风丧胆的凌厉眼神，黑或紫的后妈色口红，富士山一样高高盘起的头发，以及黑灰蓝绿的冷色系套装……黑山老妖、潜伏特务和苏格拉底的老婆，三位一体万法归一。
　　自习课，敬业爱（查）岗的老曲在门后窗外窥伺，无论被她死亡凝视还是先发现了她，无不像中了玄冥神掌，气血翻涌寒毒透骨。
　　套路一般是这样的：
　　“老曲！”
　　眼尖的同学发出不动声色的唇语，半秒就能辐射到九宫格座位。然后“唰”一下，危险信号在气场中以光速传播，乌云压境吞噬阳光。
　　就像非洲草原上的瞪羚发现草丛中的狮子，这是一种生存本能。这一秒，同学们摆脱了人类作为高级灵长类动物在进化后的局限性，能够预知飞沙走石天崩地陷的灾祸。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入宝山岂能空手而归，NopainsNogains。
　　老曲每次潜伏都有新收获，揪出倒霉的，轻则臭骂，重则驱逐出境。
　　果然，老曲又公布开奖结果了。
　　“顾令飞，去去，出去！英语考38，还有脸睡呢。”
　　蓦地，空气松动了，由固体变回气体，悬着的心都归位了。
　　住校生顾令飞偏科，数理化高手，文科奇渣。
　　被同桌叫醒，这个坐最后一排的黑大个儿，一阵窸窸窣窣叮了咣啷，胡乱收拾了书包，迷迷瞪瞪踢里踏拉地走出了教室。
　　而林见鹿一直以僵尸的姿态，硬着头皮看《汪曾祺精选合集》。
　　警报解除，她佯装镇定，把汪曾祺放到左上角课桌上。然后随手拿起一本《高中化学》，摊开做笔记。待老曲巡视中用后脑勺对着她时，趁机把汪曾祺塞进课桌里。
　　可惜动作太大了，汪曾祺在桌樘里发出“铛”的一声儿，吓得她心脏差点跳出来。
　　现在，教室里只有两种声音，老曲的厚底高跟鞋声，以及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持续的咳嗽声。
　　好几次了，总是这样。
　　林见鹿无名火起，杏眼圆睁，愤而回头寻找，发现点燃炸弹引信的是一个叫骆长庚的家伙。。
　　这个清隽白皙的人是文理分班转过来的，而始作俑者正埋头苦读，对横眉冷对的咻咻暗箭全然无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