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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 生活对我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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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12月
  格鲁吉亚
  卡兹别克山,海拔5047米,格鲁吉亚境内大高加索山脉最高峰之一。云雾缭绕,终年积雪。传说中,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后,就被宙斯囚禁在这儿。
  斯特潘茨明达圣三一教堂,离上帝最近的神殿,矗立于群山环抱之中。
  14世纪起,这座古老的教堂便正对着庄严肃黑的卡兹别克山,于皑皑白雪中茕茕孑立,直通天境。
  此刻,圣三一教堂上,一个东方面孔的短发女子正默默欣赏着360度无死角的灵界雪山,欣赏着普希金笔下“云外的禅室”。
  女子身穿军绿色皮毛一体派克大衣,下面搭了条深蓝色的锥形修身仔裤,脚上一双黄色“踢不烂”Timberland登山靴。身后,背着个软植鞣皮伞兵包,蜜糖色,泛着淡淡的光泽。
  这个双肩包包,看似平平,但价格却已远超所谓的“轻奢”了,特别适合出国游,低调个性。纯手工打造,意大利托斯卡纳牛皮,手缝麻线黄铜五金,是近几年来的新宠。某大明星,以飒著称的帝都大妞,就入了植鞣的坑,置办下全套工具,亲手制作乐在其中。
  对于普通玩家来说,植鞣的妙处和乐趣,在于要“养皮”。像盘核桃一样,像需要“养牛”的仔裤一样,像小火慢炖的饮食男女一样,慢慢用日子来包浆。经历一番日晒氧化或涂油加持后,包的颜色就渐渐由浅至深,从原色米白或鹅蛋黄等,向杏色、蜜糖色过渡。
  女子秀气的脸上“包浆”也不多,略施粉黛,眼妆遮瑕全无,粉底基础上只一抹正红色的口红提气。
  她闭上双眼,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呼啸山风,天地人合一。这就是所谓的秘境吧,孤独静谧遗世独立,能同时吐纳宇宙之大和自我之小。
  少顷,女子睁开眼,向身旁一袭黑衣的高大男子开口道:“你知道吗?这是伊阿宋找到金羊毛的……”
  她一直痴迷于希腊神话,在这英雄之地想要夹叙夹议地好好抒情感慨一番。
  男子的五官比女人来得更为精致,属顶配那一挂的。尤其一双狭长的柳叶眼,眼尾微微上翘,秋水含情。他戴了一副中规中矩的银丝边眼镜,把眼波流转间的电力都挡了回去。
  但男人显然已不再年轻,鬓微霜,略发福,天增岁月人增肥。
  “憋说话,再戗风了,不是刚才哭唧唧爬山的时候了。”帅大叔一张嘴,浓浓的北普口音扑面而来。
  细细看去,男人身上的黑色羽绒服也不是什么加拿大鹅小鸭的,而是禁YU系老干部风,某宝关键词“羽绒服冬加厚中老年爸爸中长款”的那种。
  二人是爬了一个多小时的山才站在这里的。
  圣三一教堂海拔2170米。虽有车辆接驳,但登顶的最后一段路全凭徒步。
  有人说,人生就是一场寻找金羊毛的华丽冒险。其实,大多数人毕生都只能像蜜蜂一样,在家门口转转。所以,才有了旅行这回事。
  1000个人在朋友圈晒旅行美图,1000个人会修图上滤镜,但998个人不会吐露过程的苦累与遗憾,狗血和扯皮,鸡毛满天飞。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比尔·布莱森,不羁幽默毒舌,吐槽旅行都能吐到著作等身。
  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女人一路脑补《敢问路在何方》手脚并用,一路在想,男人旅行目的地只爱大海也许是十分伟光正的。
  好在,贵妇粉底+E大饼蜜粉定妆,不会脱妆,丢人丢到国际上去了。但汗水的侵袭,还是让女人感觉自己像个行走的桑拿房,热气蒸腾。
  洗尽铅华这个词的发明人,真是太有生活了,一定有暴走脱妆的经历。
  在脱团单飞这件事上,口红最有发言权。素面朝天只用一支化妆品的底气,只有口红能给你。
  栗色、驼色、焦糖色、枫叶棕……这些近年的国际大热色,像一起商量好了似的,对东方黄皮非常不友好。要想驾驭它们,必须要用正宫色口红来提亮脸色,才不至于惨到像韩剧里的癌症晚期病人。
  毕竟,女人也不年轻了,虽长了张减龄的娃娃脸,但也过了而立之年。毕竟,谁能想到流量小鲜肉们都快三十岁了呢。妹想到哇。
  所以女人经常坚持画上一张血盆大口再仰天大笑出门去,自信人生二百年。全然不顾老妈姜碧英在身后追着唠叨,碎碎念着说这是“吃死孩子”色儿,和她人民教师般文静的气质不搭。
  许是轻微高原反应,女人感到头昏脑胀,太阳穴突突地猛跳。她便向男人要过保温杯,拧开盖子向杯盖内倒了半杯热水。
  穿老干部风羽绒服的男人眉头一拧,掣住她的手:“哎!别大口喝,润润嗓子就行。把帽子扣上,风大。”
  女人快速翻了个标准的白眼。
  这种户外保温杯军工出身,二战时米国大兵飞行员用它在驼峰航线上运输血浆,保温效果极佳。她林见鹿还不至于傻到用六七十度的热水漱口,吨吨吨吨吨。
  “又翻又翻,说多少次了,老是翻白眼……”
  男人一边嗔怪,一边把女人派克大衣的貉子毛帽子翻过来,不由分说地扣在她头上。
  体贴入微,宝藏老男孩。
  大氅的貉子毛浓密顺滑,事实上整件衣服也把内敛的奢华拿捏得很到位。这是个心机两件套,外面是帅气的风衣,里面是保暖度极佳、皮毛一体的可单穿皮草。
  这样一来,既没有直接穿貂的俗气,也避免了被认成狗熊藏獒的尴尬错觉。举头投足间,不喧哗自有声。
  小孩子才做选择题,成年人当然是全都要。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
  全都要的是视金钱如粪土的富婆。男人们永远不知道,入上一件称心如意的战袍,女人要经过多少对比筛选甄别取舍和百转千回的内心活动。
  而且男人呵,他还不懂还是不懂,短发怕戴帽。
  女人对男人的扣帽动作瞪时抓狂,炸毛了,一秒钟现原形:“干嘛?!……毁我发型!”
  空旷之境放大了分贝,塑料普通话被罡风吹散,飘到一旁正凭栏观景的几个国际友人身上。
  女人慌忙收声。
  半年前,这个叫林见鹿的女人偶然在手机上看到一张照片。
  照片中,彩色宗教壁画、凝重的异域建筑和巍巍雪山,三者完美统一,形成一个勾引她的结界。
  快速戳了进去,坐标格鲁吉亚。
  广告宣传语是,小众旅行天堂,90%的人无法在地图上找到它。
  标签很多:
  战斗民族俄罗斯的邻居。古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
  八千年前,人类在这里酿出世界上第一桶葡萄酒。
  波斯人、拜占庭人、土耳其人、蒙古人、俄罗斯人乃至苏联人,皆在此留下印记。
  大文豪普希金、大仲马、托尔斯泰和莱蒙托夫都在这儿焕发灵感……
  人文气息浓郁,还有够金属朋克硬核。林见鹿觉得一切刚刚好,正对味。
  男人却不以为然,什么小众旅行,不就是去大多数人没去过的地方,回来好暗搓搓地炫耀吗?
  我有的,你没有。这是现代人的通病。
  对他来说,最给力的旅游地点就是热带岛屿,大海。
  鱼翔浅底,扎几个猛子,在海边发呆,晒阳阳,这些才是正经事。第二选择嘛,烟花三月下江南,梦里水乡走走,舒服,不折腾,还性价比高。其实男人认为,假期最好的选择就是在家待着,哪儿也不去,吃嘛嘛香。
  撒娇加威胁,震慑与畏惧。林见鹿磨破了嘴皮子,终于说服宇宙直男,便着手开始准备。
  术业有专攻,旅行一向是分工明确的。照例,林见鹿负责做攻略、下单以及全程对接,一米八的男人负责吃喝玩乐和安保。
  现在,连滚带爬下山的两个人筋疲力竭,饕餮怪兽和《携蝗大嚼图》一般,囫囵一顿后,洗干净自己,换上自带的桑蚕丝真丝睡衣,躺尸在斯特潘茨明达小镇的网红酒店里。
  酒店的名气,源于雪山景观无敌。躺在床上就能远眺雄伟壮观的卡兹别克。运气好的话,第二天清晨拉开窗帘还会看见日照金山。
  电影到尾声,恋人的异国之旅往往意味着马赛克,此处省略缱倦缠绵的若干字。
  事实却常常打脸。
  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此刻,虽有异域风情的酒店布置勾引,和窗外旖旎的景致渲染气氛,人困马乏的四字重锤,胸口碎大石,锤得二人清心寡欲杂念无存。
  A型血的人劳模比较多。林见鹿查阅着手机里下一段的旅行行程:“亚拉拉特山,《圣经》中诺亚方舟的停靠之地。”
  男人笑了:“你们文青,就爱信这些臭氧层子。”
  “万一是真的呢,外星人啥的。”
  “不编点故事,怎么拉动经济增长?怎么哄你们来消费?”
  “你才文青,你们全家……”林见鹿皱了一下鼻子,以示撒娇。
  她开始刷微博,并刻意读出声来。
  强制性地随手分享、教书育男,这是林见鹿的一个坏习惯,以求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精神上的共同富裕。
  不管,男人爱不爱听。
  分享狂,大公司高级白领职业病的一种,憋不住分享知识,多发病于策划、创意等内容型领导岗位。
  这是病,就像油腻中年男,总爱给人讲大道理一样。
  “这个大V说啊,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认为,人生分三个境界。第一个阶段呢,是审美阶段,人的生活为感觉、冲动和情感所支配。第二,就是伦理阶段……你睡着了?那我不念了。”
  男人已疲倦到闭眼,迷迷糊糊中仍坚持回答:“没睡。”
  林见鹿继续念着,不忘断句和添油加醋,像个老师:“伦理阶段呢,人的生活为理性所支配,能克制暂时的情欲,关键词是责任和义务。
  最后一个,也就第三阶段,那就是宗教阶段,生活为信仰所支配。
  大V说,这三阶段其实也就是痴人、呆人和聪明人,都贯穿着对死亡的恐惧。”
  林见鹿用手做梳,手指伸到男人蓬松浓密的头发里,轻轻按摩着:“我们是哪种人?呆子?”
  男人一笑:“哪儿那么多痴呆?大多数都是庸人。”
  “某人,果然大智若愚。”好女人和好老师一样,不能吝啬夸奖。
  也不能太较真儿。
  林见鹿捏捏男人英俊的脸,又摸了摸他好看的靴形鬓角。
  “人都是在变的。人每七年换完一次细胞,那七年后……我是不就不是我了?”白马非马,文字工作者就喜欢这些奇思妙想。
  学理还是有好处的,理工男说出他的答案:“有些脑神经元细胞是不会更新的,好像是啊,记不清了。”
  想起手机里那张被两家三甲医院盖棺定论的电子B超单,林见鹿忽然有些伤感。
  她拼命眨了眨眼,把刚泛出的泪水硬是逼了回去,掩饰地把头靠在男人的胸前:“老年痴呆也不许忘了我!”
  男人用搂紧她做回应。
  “哎?我是谁?……这是哪儿?你又是谁?……这是在欧洲?”林见鹿猛抬头,眼神空洞地环顾着四周,无辜得仿佛刚穿越完的女主。
  男人无可奈何:“戏精又上身了。”
  女人只要没生育没做母亲,就还是孩子。男人?男人永远是孩子。
  好在,她每次的脑洞,剧情都不复杂,不爱玩农村小寡妇半夜敲门借钱那一套,男人不用辛苦搭戏。
  “可是吧……不用七年,我经常觉得自己就是个……傻×,想起过去的事儿,看到前两天写的东西,就恨不得掐死她。”
  在他面前,林见鹿能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感觉。
  男人坏笑着揽过她:“你本来就是傻……波一”
  林见鹿开始率先使用枕头武器:“说我……我跟你拼了!”
  所以电影到最后还是少儿不宜了,却是因为暴力美学。
  ……
  从十八岁开始,一个所谓能独立思考的成年人,有几个金子一样珍贵的七年?很多年前的自己,已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吧。
  在伊阿宋寻得金羊毛的神奇大地,在普罗米修斯被恶鹰啄肝的雪山脚下,林见鹿找到人生宝藏和终极奥义了吗?
  星河忽明忽暗,回望漫漫来时路,有璀璨光热,也有黑洞旋涡。
  她胡思乱想着,身旁,男人已沉沉睡去,微微打着鼾。
  林见鹿打开音乐播放器,选了自定义名为《鹿之最爱》的歌单,点了一下屏幕上圆圆的播放键,马友友演绎的巴赫《G弦上的咏叹调》便静静流淌而出。
  她不禁闭上了眼睛,仿佛看到雪山顶部的日照金山,看到天国洞开,倾泻的天光。
  噔噔,音乐戛然暂停了下,手机发出微信提示音。
  苹果手机这点特别不好,提示音不能改,林见鹿都快听吐了,如今的手机长得也都一样,特别没个性。
  开会时,若“三全音”的微信声音响起,在座的几个十几个人就会像巴普洛夫的狗,一准儿条件反射,同时拿起手机查看。
  锁屏显示,陆瑶发来信息。
  在大公司的血腥江湖浸淫多年,高(苦)级(B)白(民)领(工)林见鹿,早已习惯于把手机设置成隐私模式。
  就像习惯于,即使是去洗手间的短短几分钟,也会在离开座位的瞬间,同时按下“飘窗键”+L键,把笔记本电脑锁屏。这是上市公司的硬性要求,不锁屏的新人小白,抓到是会被扣钱的。尽管林见鹿已是职场老油条,也没谁敢因为这个跟她借题发挥,这个随手的好习惯还是一直保持下来。
  小心点儿好。虽然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秘密……
  商业收购信息、年末裁员比例、坊间传闻、集团高层的桃色花边、本埠Boss的裙带和八卦、正在竞标的案子、还未出街的海报……多少震动业界的大事儿,和关系员工升迁去留奖金多寡的“小事儿”,都出自一个小小的手机。一个上下文语焉不详的截图,也会扇起翅膀,用蝴蝶效应掀起太平洋海啸。
  那种在手机锁屏时能看到微信内容的人,只能说很傻很天真,或者是个生活圈简单的幸福家伙。要知道,听说现在大学女生寝室四个人,微信也会夸张到最多建四五个群互相吐槽呢。
  她大概已经猜出高中同学陆瑶的微信内容了。
  高中同学会。
  前几天,高中群的群主@所有人,大家又张罗着春节来个大聚会。说是大家,其实也就一直是那几个人。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阶大神和所谓混得不好的空气人,都消失在同学会。而混得好不好,俗世是用money来衡量的。王朔说的好,什么成功,不就挣点钱,被SB们知道吗?可是,普罗大众的我们,谁又曾嫌过钱多咬手?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林见鹿苦笑着,嘲笑别人和自嘲。
  她也很多年没参加高中同学会了。
  唯一不变的就是变,生活还是对我们下手了。
  七年又七年,人和人的距离像成年后的鲁迅和闰土那样遥远。我连我自己都不是了,而我们,都变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那就这样吧,一群讨厌鬼还往一起凑干嘛?
  缺席,总比物是人非相顾无言的徒伤悲,要来得好些吧。要聚,也是小范围几个人红泥小火炉,舒服妥帖。
  卡尔维诺说,我假装无情,其实是痛恨自己的深情。
  再有就是,林见鹿不想见到那个人。
  张枣说: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林见鹿第一次看见这句话时,内心发生了雪崩。
  酸楚轻盈,梅花落满南山,张枣的境界真美。
  呵呵,但是。
  但是,某人何德何能,凭什么奢侈到给你一座南山和满山梅花,给你历尽劫波后的云淡风轻谈笑风生,给你杜拉斯容颜衰老后的情人回忆,给你杯盘酒盏后周朴园式的虚伪唏嘘、悼念伤春和感动自己。
  甚至,凭什么在回忆中,给你某人这个称号。
  但高人说过,爱的对立面不是恨,而是冷漠。
  虽然是心理活动,成年人林见鹿觉得自己还是有些用力过猛、心态失衡了。
  就让那个人只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蛛丝马迹,偶尔闪现于回忆殿堂的冷落一角吧。毕竟,从十八岁到二十几岁,那时的她,苦苦处于克尔凯郭尔所说的第一阶段,是一个不折不扣彻头彻尾作茧自缚的痴人。
  她边用大拇指解锁着手机,边想着用什么借口来给这次缺席同学会写请假条。
  陆瑶的微信只有六个字:。
  骆长庚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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