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心

　　拿着香进了庙，烧香之后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儿子的护身符，闭上眼祈祷：“求各路神仙保佑，今晚不中奖，我只要回家看见我儿子，再多钱我也不要，我只要儿子，只要儿子！”这话若让神仙听见了，真该帮一帮她，多少人求神拜佛，心里都是指望着哪位神仙能托梦让他中个大奖，唯独这一位是求着别中奖的啊！
　　寺庙里正中央头等尊位摆着正是观世音菩萨，晓洒母亲低头叩拜，忽觉有一滴水落在自己发梢。诧异间抬头望向神像，恍惚见观音玉手轻扬柳枝，又一滴水落在自己肩头。晓洒母亲看着肩部的衣料明显有一小块小圆圈，显是沾了一滴水珠。叩头再拜，道：“菩萨显灵，便将我那孩儿送了回来罢！”话音刚落，菩萨手中净瓶清脆一响，裂开了来，却不往下掉。晓洒母亲全然来不及在心中作何感想便本能向前伸手捧着净瓶，生怕它落了下来。这一来，净瓶就真四分五裂落了下来。碎片全落到她手中，摆成了一个字:“等。”晓洒母亲想起之前在儿子留下的那张纸上看到的话“一年后自当大醉而归”，潸然泪下。孩子长了这么些年，净给家里添麻烦了，她还时常开玩笑，说要是没生孩子多好，夫妻两人潇洒快活过二人世界，心里不必有任何牵挂。如今真要一年见不着孩子了，她却心中愁苦，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一地。心中愈是不甘，索性将手中的净瓶碎片往观音手上堆，说了句：“还给你，我不等。”观音手上没动作，净瓶倒真是被观音接了回去，一片片碎片往上堆叠，又还原成了完整的瓶子，牢牢端在观音手中。观音显灵谁见过？晓洒的母亲也是头一回见。换作往常，那还不大惊小怪？现在她一门心思只在儿子身上，种种怪事她都不觉奇怪，把瓶子还了回去，再燃了支香插进香炉里，扭头就出了寺庙。
　　她捧着一把香，又去了关帝庙。关帝庙即是供关二爷之处。民间的小县城里，就属这两位神仙最有分量，观世音救苦救难，关二爷重情重义，几乎满足了人们的所有需求，因而别的寺庙未必置供，这两处却必是妇孺皆知的。到了关帝庙就不能跪拜了，只是站立上香——这是老人们口口相传的：关二爷可断情义之事，但不好女色娇媚，女性往下跪时不免有娇姿媚态，因此去了这一步，女性向关二爷上香时只端庄直立即可。
　　她神色凝重向关二爷敬了香，将儿子的护身符置于香炉边，抬头望着关二爷手中青龙偃月刀，沉默无言，心中只求关二爷保儿子平安。望着望着，关二爷神像身形一晃，挥了一下手中大刀，庙里顿时刮了一阵劲风。再一看，香炉上正燃着的一把香，香灰带着星星火点，纷纷掉落在香炉旁那护身符上，香灰盖住了护身符，而后，渐渐燃了起来，将那护身符烧成了灰。这意思便是，关二爷认这张符了，收了去，替她保儿子周全。晓洒的母亲不禁有些欢喜，但却被更沉重的悲伤遮盖了：观音说了“等”，关二爷又说了“放心吧，我保他平安”，看来这孩子是真求不回来了呀！
　　回到家时已是下午，丈夫正在门口等着，看睡眼惺忪的样子，显是刚睡醒。
　　“怎么了？”下车看见丈夫，她随口问了句。
　　“没事，”丈夫呷口茶“诶”了一声，“吓我一跳，我以为儿子跑了，老婆也跑了呢。”一句话让她微微一笑，心情好转了些，却还是乐不起来。说着“亏你有心思开这玩笑”，进屋换了拖鞋上楼做饭。心里有事，连洗菜做饭也都心不在焉，一会儿洗掉个菜筐，一会炒掉个菜勺，一想到即便炒了再香的菜儿子也吃不到，又自个垂泪。晓洒父亲在当地还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往常楼下摆一个茶桌，总有形形色色各行各业的人上门跟他来喝喝茶聊聊天，儿子离家后，他忽然就不喜欢那种家中热闹的景象了，把客人都拒之门外，自己闷坐着。独自喝着茶，内心也感慨颇多：是啊，儿子不争气，没能考个好大学。但是为什么非要考个好大学？咱家又不是没钱，又不会饿死！起码咱孩子心地是好的，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干哪一行不是活着？上了大学就有出息了？就肯定能干一番大事业了？也不见得啊！再说了，吃顿饭不就两根菜三块肉的事儿，值几毛钱？一家人每天聚餐闲谈，团团圆圆欢欢喜喜的，多少钱也买不来啊！！！至于外面的人，有啥可谈的，个个各怀鬼胎，没权没势那会儿，谁找过我？现在又说就我这里的茶最香，就跟我聊天最有趣咯？呸！还是我儿子最好，甭管我有钱没钱，他都敢对我铁青着脸，都敢冲我翻白眼！
　　好容易做好了饭，夫妻二人各怀心事，埋头咽饭。母亲还在想：这孩子怎么就求不回来了呢？父亲则还在琢磨：这孩子怎么看见我就不高兴呢？
　　半晌，父亲喝了口酒，清了清嗓子“嗯吭”一声，说：“唉，我问你件事儿。”母亲捏着纸抹了抹嘴角，说：“说话就说话，你整这些前奏干什么，还以为你要唱戏呢！”
　　“咳，”父亲差点被酒呛了，“别玩闹。咱说真的……”
　　“说，说，你说你的。”
　　“你说……孩子是不是特别讨厌我，为什么一看见我，他就不给我好脸色看。”
　　“那是你的问题，你自己想。”
　　“哎！不是……”父亲喝点酒，脾气也上来了，“谁见了我不得递烟端茶，一脸喜气？！怎么就我这个儿子对我这么不满！你看他那个样子！跟哭丧似的！我看着就来气！我还没死呢啊，还没死呢！”
　　“昨天孩子见了你，不是高兴得不得了吗？”
　　“不是，那是他不正常……”说着觉得不对，忙说，“那个……他平常不是这样啊！他平常见了我就跟见了仇人似的！”
　　“那昨天那样呢？”
　　“那他就是……就是……疯了嘛……”
　　“有病！”母亲突然提高了音量，把他酒杯都吓趴了，他急忙抓稳扶正。
　　“不是……你这娘们，说话就说话，别这么吓人行不行。”。
　　“你要排场，好面子，儿子恭恭敬敬的，给你敬茶就跟给神敬香似的，可不得铁青着脸吗？干嘛，儿子跟你嬉皮笑脸，你又说他疯了不正常。你说，你自己说，你让他怎么办才好！啊？”
　　俩人说着，饭都没胃口吃了。父亲就拿过烟灰缸抽起烟来，嘴里不断念叨着：“错了……错了，错了啊……诶……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