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殇

　　上善若水。
　　但是当大水浸满了整个邯郸城后，所有的邯郸人都不觉得水还是善的。
　　北魏卫将军秦韩望着面前这座赵国都城，心中充满了征服感。从三个月久攻不下到如今的决河灌城，这座化为泽国的雄城就像一位迟暮老人一样终将化为历史的尘埃。
　　情报在战场上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所以细作和信使同等重要。在成为泽国的邯郸城里想送出消息是很难的，好在秦军的信使会飞。
　　北魏上将军公孙起取下信笺后认真读了三遍才将信鸽重新扔回空中，然后侧头问道：“赵王疯了，于大殿里砍杀了后妃与子女。尔等怎么看？”
　　秦韩身边的黑衣谋士姓贾，接过信鸽传来的字条粗略扫了一眼，笑道：“大将军可曾猎过狐？”
　　公孙起道：“未曾。”
　　谋士又道：“在下也没猎过，倒是听山间的猎户讲过一个趣闻。话说某日，此猎户偶然发现狐狸窝，仔细看去，窝里竟是一只母狐以及出生不久的幼仔，猎户正想抓住这窝狐狸去集市换钱，警戒在旁的公狐出来了，先是想引猎户离开，见猎户不肯离开后竟不惜自残，咬断自身手脚以吸引猎户注意。猎户心想这公狐狸毛色鲜艳，价钱自是不菲，不如等这公狐狸无力逃脱之时再谋取狐狸窝。可是带到公狐狸奄奄一息之时，猎户再看狐狸窝，母狐早已偷偷的带着幼狐离开了。”
　　秦韩皱眉道：“先生的意思是赵王是在上演金蝉脱壳，想伺机而逃？”
　　谋士笑道：“非也，赵王素来刚烈，与其拉着整个邯郸城陪葬依旧不肯投降，其意志可见一斑。因此赵王带着妻子殉国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在骨血还是要留的，赵王表面砍杀了所有的子女，但尸骨中必有李代桃僵的忠良之后。”
　　秦韩漠然道：“依先生看该如何？”
　　谋士指了指东南角的城墙：“将军请看，水势在此处锐减，且将军在此处设防最为薄弱，待到两三日后，水位平于茅舍，便可取门板为舟。故赵王若差人逃走，此乃必经之路也。”
　　秦韩摇头道：“此处是我故意留给邯郸黎民的一线生机，除了赵王，不管是谁，先生莫怪我妇人之仁，放他们离去罢了。”
　　素有毒士之称的黑衣谋士劝诫到：“卫将军宅心仁厚，但放虎归山......”
　　秦韩直接打断了谋士：“我魏国已然大势所向，赵国全然土崩瓦解，赵王也成了瓮中之鳖，先生为何如此在乎区区一两个亡国小儿？”
　　公孙起瞥了一眼秦韩，什么都没说。谋士也沉默不语。
　　.............................................................
　　赵王怀枯坐在龙椅上，满脸的血污说不出的狰狞。在他脚下是一把血迹斑驳的宝剑，剑刃早已卷了边，就像一个喝饱吃足的胖子翻着肚皮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赵国沐阳君推门而入的时候自然看到了这番人间地狱，饶是身经百战的沐阳君都蓦然心悸不已。赵国已经不是从前的赵国了，赵王自然也不是以前的赵王了。回想起往日赵王的意气风发，再看看此刻的垂死困兽，沐阳君的头下意识的垂的更低了。
　　明明外面是阳春三月，大殿里却酷寒甚于严冬腊月。
　　赵王此刻的状态足以用惊弓之鸟来形容，所以当沐阳君踏入大殿后赵王阴冷的眼光便一直注视着他。直到看到沐阳君躬身顿首后赵王才慢慢的从龙椅上站立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这位赵国大柱国的面前。沐阳君慢慢的抬了半寸头，瞥见赵王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襁褓。
　　沐阳君一直关注着赵王的动作，得知赵王召见后，沐阳君一直在猜测这也许是君臣最后一次奏对是以怎么样的结局收尾，在离开侯府的时候，沐阳君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直到这一刻看到这个襁褓之时，一切猜测都已尘埃落地，悬着的心似乎也安稳了许多。
　　“沐阳啊，你是寡人唯一信任的人了。”赵王的声音满是疲惫，“这是蝶妃和寡人的宁儿......”
　　蝶妃是沐阳君的胞妹，这是全邯郸人都知道的事情。蝶妃死于难产，这也是全邯郸人都知道的事。
　　沐阳君抬手接过襁褓，孩子是睡得那么香甜，放佛在他的世界里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仔细看去，孩子虽小，眉眼却依稀与沐阳君相似。
　　“沐阳啊“，赵王又说，“寡人已经对不起他母亲了，再不能对不起他了。”
　　赵王顿了顿，终于下定了决心，“最迟两日，邯郸就破城了，寡人无言面对先祖，只能已死殉国，襁褓里有禁卫虎符，你就带着他们突围吧。”
　　说完这些，赵王放佛用尽了力气，转过身，战战巍巍的朝王座走去。
　　沐阳君走了，带着虎符和赵国最后的宗室血脉走了。赵王还是枯坐在王座上，这里曾是他的天下，如今就是葬也要葬在这里。
　　时间向来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停顿，当太阳走至西空之时，赵王耳旁似乎响起了潮水的声音。空荡荡的大殿里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黑衣人，就像大殿里的铜炉一样安静的了无生息。
　　“准备好了没？”赵王问道。
　　“一切都妥当了。”
　　“好，等沐阳君在南门行动时，你便带着公子从东门离开。”
　　大门再次合上，放佛要所有的罪恶都封闭在了门内。四周一片静谧，少顷，大殿里传来了刀刃坠落的嗡鸣声。
　　-----------------------------------------------------------------------------------------------------------------------
　　沐阳君抱着公子宁站在公孙起面前，身后是卸下兵甲的禁卫军。
　　“这就是赵王的公子？”说话的却是贾姓谋士。
　　沐阳君连忙回道：“正是公子宁。”
　　贾姓谋士笑道：“传闻公子宁可是君候的嫡亲外甥，这番投诚的分量着实不轻啊。”
　　沐阳君又道：“贾大人说笑了，在下本就是魏人，哪来的赵国外甥。”
　　贾姓谋士嘿嘿直笑，接过襁褓道：“那这不过是个赵国余孽？“说完便将孩子狠狠的往地上摔下。
　　沐阳君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依旧乐呵呵的。
　　秦韩看了一眼俩人，抿了抿嘴唇，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往大帐里走去。身后是谈笑风生的沐阳君和谋士贾，还有如木偶泥胎一般的赵国禁卫军士。
　　公孙起厌恶的看了一眼沐阳君，起身追上了秦韩。
　　两人来到大帐中相对而坐后就听见公孙起说：“这就是战争，公子得习惯。”
　　秦韩沉默了片刻，问道：‘敢问大将军，莫非战争就非得伤及无辜？’
　　公孙起摇头道：‘无辜？公子错了，敌国人自然是敌人，哪来的无辜者？要知道，今日看似无辜的平民，他日便是手持利刃杀你我袍泽的战士。’
　　秦韩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的论点在血淋淋的战场上是显得如此的苍白。只得向公孙起行了一个弟子道：‘学生明白了。’
　　公孙起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账外传来亲兵的声音：“报大将军，邯郸城最新情报！”
　　秦韩坐直了身子，只听见亲兵道：‘探子来信，赵王在一个时辰前自刎。赵王首席剑士蔡凡携一约莫三岁的男孩从邯郸城东逃走。据线人消息，此孩童很大可能是赵王流落在民间的骨肉！’
　　石破天惊。
　　秦韩突然发觉自己的敌人远没有那么简单，设身处地想，自己若是赵王怕是做不到这一步。决定战争的因素很多，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
　　-----------------------------------------------------------------------------------------------------------------------
　　上游河堤的决口已被魏国大军填好，潮水也在慢慢的褪去。原本汹涌的大河收敛了自己狰狞的面孔，河岸上则是正在打扫战场的魏国兵卒。
　　秦韩接到的命令是追杀蔡凡，自然主要的目的不言而喻。
　　魏国的铁骑在诸国有着奔雷之称，所以三百奔雷出动，很快就有斥候发现在离城不远处的山谷里发现蔡凡的踪迹。
　　秦韩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剑绝诸国的剑客，剑眉星目，显得格外的卓尔不凡。
　　蔡凡持剑护住身后的男童，男童体型瘦弱，一双眸子却极为闪亮。
　　魏军渐渐的形成了包围圈，铁衣与刀刃的声音瞬间就让宁静的山谷变得吵闹了起来。
　　秦韩身边的副将喊道：“蔡凡，你已经无路可逃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还不速速放下武器投降？卫将军仁慈，兴许会饶了你一命！”
　　蔡凡呵呵一笑，低声问道：‘你怕不怕？’
　　男童大声喊道：‘不怕，师父你曾经说过，永远都不能怕！’
　　蔡凡赞许道：“对，活人之所以能活，就是因为他们不曾害怕。”
　　秦韩看着这对陷入绝境的师徒，心里百感交集。柔声劝导：‘蔡先生，在下素闻阁下大名。如今赵国已成往日云烟，蔡先生为何不弃暗投明，归顺我大魏？’
　　蔡凡笑道：‘在下也久仰公子仁德，但此刻为何不肯放过一个黄口稚童？’
　　秦韩摇头道：‘此孩童事关重大，在下不敢轻言放之离去，不过先生若肯归降，在下虽不才，却可承诺先生可保其姓命无忧。’
　　蔡凡大笑道：“是向宋国国君一样像养兽一样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渊？还是想鲁国公子一般与世隔绝？到了弱冠之年连说话都不会说了？”
　　秦韩无言。
　　蔡凡又道：“公子可曾听闻好马不配两鞍，一臣不事二主？昔日蔡某落魄之际，赵王却以国士待之，如今教蔡某怎敢不以国士报之？”
　　说完就拔剑环绕四周，态度不言而喻。
　　副将劝道：“此獠铁了心了！将军下令吧！”
　　秦韩还在犹豫，忽然看见一道剑光迎面而来，副将赶忙护在秦韩前面，大吼道：“保护公子！”
　　蔡凡的剑很快，比秦韩想的是要快多了。当下顿时心惊胆战，好在副将及时持刀抵住了。副将虽是军阵老手，哪里敌得过这流光似的一剑？只觉虎口一麻，身体也被震退了好几步。
　　秦韩低头看了看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宝剑，第一次觉得兵刃是如此的刺眼。
　　“敢用魏国三百铁骑的性命换我师徒二人的命，公子韩一下如何？”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有些士兵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魏国对阵赵国的第一次失败竟是发生在了这不知名的山谷。
　　秦韩看着远去的二人，面如死灰。半晌副将才从远处赶来，确认了自家的将军安然无恙后才舒了口气。
　　残阳似血，蔡凡回头看了眼邯郸城墙，原本明黄色的旗帜放佛在一瞬间就被替换成了黑龙旗。
　　世间再无赵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