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黝黑少年郎

　　天祥十八年，离大燕之殇已近十六载。
　　在通往燕南小弈城的官道上，远远行来一驾破旧马车，老马老车夫。破旧的挡风帘被一根麻绳牢牢地系在马车一侧，肤色略显黝黑的少年郎正翘着腿，嘴里叼着半截嫩绿草根，仰躺在高高垫起的茅草堆上。
　　“年叔，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么高的城墙哩，隔着这么远就能感受到人声鼎沸，城里头想必极是繁华热闹，你真不随我一道进小弈城，非要回草原去，去住那漏水漏风的帐篷？”小弈城已经遥遥在望，早晨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少年郎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不去了，不去了，睡了十几年的帐篷，再也睡不惯城里的大床喽。”满脸褶皱的老车夫眯起浑浊的的双眼，眺望着远处的城墙，神情莫名。
　　少年郎虽知晓老车夫必定会如此回答，但神色仍有些黯然，缓了缓，他腰身微微一挺，从马车里坐了起来，而后猫身钻出车厢，马车颠簸，却丝毫不影响少年郎的身形，他像一只灵活的猿猴，几个碎步便来到了老车夫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年叔，就送到这吧！”少年郎坐下时，身量已经高过了老车夫，他一只手搭上老车夫的肩头，一只手轻勒马缰。
　　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老车夫下得马车，一瘸一拐地从车厢中取出一个灰旧布包，塞给了少年郎。
　　少年郎将布包挎上肩头，在毛色发暗的老黄马脑袋上摸了摸，轻声道：“老黄，以后年叔就交给你了，好好听话干活，不准再犯倔脾气！”
　　老黄马重重地打了个响鼻，似乎有些厌弃地把头甩到一边。
　　“跟年叔一个德行，小心眼！不就是前年冬天把你剃了个精光么？竟记恨到现在。若不是我给你剃去那一身杂毛，你能有今天这般神骏模样，还能勾搭上那匹漂亮的母野马？”少年郎正欲作别，却看到老黄马如此不友好的态度，把脸一板，伸出手要去揪老黄马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鬃毛。
　　惹不起便只能躲了，老黄马连忙将身体一个急退，躲开了少年郎的魔爪。
　　少年郎却是不依不饶，一手拉住马橛子，另外一只手呼呼地往马头上拍去，啪啪啪几下，顿时便让老黄马没了脾气，蔫耷着脑袋一动不敢动。
　　老车夫扶在马车边，静静地看着少年郎胡闹，满眼温柔。
　　“我走了，年叔。你腿脚不便，就不要到处晃荡了，免得我回黑河谷的时候，找不着你。”少年郎放过了老黄马，转头看向了老车夫，贼兮兮地说道：“年叔，临到走了，有件事情不说出来，我心里实在是憋得慌。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跟隔壁马大娘一直眉来眼去的，暗地里肯定关系定然不浅，……。”
　　“浑小子，屁股又痒了不成！”老车夫老脸一黑，高高扬起了马鞭。
　　少年郎料到老车夫会有此反应，抢先大踏步离去，一边向前，一边放声大笑：“有马大娘在黑河谷，你定然是不会去别处的，我也能放心不少。”
　　少年郎一边嬉笑，一边往前，大步流星，片刻之间，便已经走出了近百米之远。
　　“少主，您乃天纵之资，此次小弈城天赐武印激活仪式，您必定光芒万丈，万众瞩目！属下年老力衰，再跟着您也是拖累，只能在黑河谷替少主日夜祈愿，愿少主一飞冲天，为楚王、为楚家两百余亡魂讨要一个公道！”老车夫不知何时已单膝跪地，声音哽咽欲泣。
　　少年郎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体，咧嘴一笑道：“年叔，你此刻这般作态，跟你喝完一坛草原三步倒的英雄气概相比，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哩。那个时候的你，可是又敲桌子又拍胸脯，嚷个不休：我楚经年当年在燕南可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只便是稍稍跺跺脚，燕南十八城都得摇上几分！”
　　“少主，保重！属下等着少主的威名传到黑河谷！”老车夫楚经年头颅低埋，眼中已有泪花在闪烁。
　　少年郎敛去了嘴角的笑容，神情肃穆，一字一顿地说道：“年叔，照顾好自己。楚家现在即便就只剩下了我楚云一人，也堕不燕南楚家半分名头。你等着便是，我楚云的名字很快便会响彻大燕！谋害我楚家的幕后黑手，一个都逃不掉！”
　　言毕，少年郎豁然转身，大踏步往小弈城走去。
　　楚经年缓缓抬头，看着在阳光里愈行愈远的少年郎，眼中渐渐亮起希冀的光芒，少年郎的背影让他的思绪飘回到了久远的过去，在那久远的过去里，楚王旗高高飘扬，万民传颂。
　　小弈城，位处燕南边陲。
　　十五年前，此城是燕南楚家的封地，这里曾驻扎着大燕最精锐的军队，楚王军。
　　天刚放亮，小弈城重地天赐台，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全副武装的大燕军士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守在天赐台外的围墙下，附近的街道上更有一队队的悬刀甲士来回不停地巡视着，戒备森严。
　　天赐台内，宽阔空旷，一座近十米高的祭台高高矗立天赐台正中央，祭台之上有一尊硕大的青铜方鼎，在方鼎正上方，凭空悬浮一枚鹅蛋大小的光珠，光珠不停地旋转，其内不时有血光闪动。
　　祭坛周围围绕着近万个浑圆光洁的白色石墩，一个个年不过二十的年轻人盘膝坐在石墩上，正襟危坐。楚云也在其中，不过其所坐的石墩离中央祭台很远，已近天赐台边缘。
　　谁都知晓，离祭台越近，天赐伟力越浓郁，激活武印的几率会越高。
　　十五年前，也是这座天赐台，楚家子弟都会坐在离中央祭台最近的石墩上，万众瞩目。
　　现如今，楚王嫡孙孤孤单单地盘坐在天赐台边缘，无人问津。
　　时辰将近，四名青衣老者飘然飞身到中央祭台上，分立在祭台四角，为首的老者身材肥胖，他淡淡出声：
　　“祭天仪式即将开始，老夫先传授尔等一段焕印口诀。仪式开始后，遵照口诀，调息运气，能否激活武印，从此一步登天，就看尔等造化！”肥胖老者双目淡淡地扫了一遍台下，而后悠悠开口：
　　“苍天无极，浩土无尽，受命于天，同道化物。天赐伟力，……”
　　焕印口诀本只有寥寥数字，肥胖老者先是诵读了半天祭天祷文，最后才将口诀念出。
　　楚云早先便从楚经年那学得焕印口诀，并且烂熟于心。但是他此刻坐得端正笔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肥胖老者，一副专心受教的好学生模样。
　　台下的年轻人听得一番晦涩冗长的祭天祷文，无不头晕脑胀，兴致缺缺，不少人脸上露出不耐之色。
　　既然是祭天，祭天祷文便免不了，肥胖老者明明知晓台下听众已经烦不甚烦，但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诵读。
　　但是，与以往几次焕印仪式不同的是，他发现台下竟然有一名忠实的听众，这名听众是一名肤色略黑的少年郎，他此时正坐得端端正正，双目泛光，似乎是听得津津有味，此少年郎正是楚云。
　　有了这么一名忠实的听众，肥胖老者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原本有气无力的腔调顿时高亢起来，兴起时，还来点抑扬顿挫，惹得台下的不少年轻人白眼直翻。
　　肥胖老者不知道的是，楚云压根就没听进去半个字，他之所以表现出如此神态，是因为老者身材五短，肚大身肥，全然看不到脖子，更生得一双鼓胀的眼睛，此番样貌，让楚云很容易便联想到一种名叫黑毒蛙的动物，黑毒蛙个头能有成年野兔般大小，是草原独有的物种，虽然不属于元兽，但其唾液剧毒无比，甚至能毒死一些低级元兽。
　　楚云在草原的时候，没少与黑毒蛙打交道，如今，离开草原一月有余，再见到一个形体与黑毒蛙如此接近的人，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莫名的亲切感。
　　同时，楚云在心里也很不地道地给台上的肥胖老者安上了一个“蛙兄”的称呼。
　　近一个时辰后，肥胖老者终于结束了冗长的祷文。在最后收尾时，肥胖老者朝楚云点了点头，眼中满是赞许之色。
　　“祭天仪式，现在开始！”
　　肥胖老者大喝一声，而后长袖大挥，从他宽大的衣袖里凭空飞出一个个装有猩红血液的瓷瓶、一颗颗绿莹莹的石头和一粒粒乌黑浑圆的药丸。
　　于此同时，其他三位老者如法炮制，衣袖挥动间，瓷瓶、绿莹莹的石头和黑色药丸径直飞向祭台中央的方鼎。
　　“元兽精血！”
　　“元石！”
　　“丹药！”
　　台下有不少年轻人见多识广，轻轻出声。
　　四名老者袖中似有乾坤，成百上千品级不一的元兽精血、元石和丹药源源不断地被投进祭台上的青铜方鼎。但方鼎却像个无底洞，怎么都填不满。
　　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后，四名老者终于齐齐收起衣袖，一脸凝重地盯着方鼎。
　　数息之后，方鼎猛然一颤，而后从鼎内缓缓升起一团血色雾气，血色雾气触碰到鼎上悬浮的光珠后，光珠瞬间光芒绽放，将血雾尽数吸扯入内。
　　“出手！”
　　肥胖老者断喝出声，运气提掌，单指弹伸，而后，一滴猩红的本命精血从指尖冒出，急速飞向血色光珠。
　　精血触碰光珠后，立马被光珠吸收入内，其他三位老者紧随其后，先后向光珠弹去一滴本命精血。
　　吸收了四滴精血，血色光珠立马剧烈旋转起来，随着它的旋转，鼎内血色雾气升腾的速度陡然加快，翻滚着涌入光珠中。
　　片刻之后，方鼎内终于不再有血色雾气升起，而光珠似乎也已经饱和，一边旋转一边往高空升腾而出，转眼便没入天穹之中，不见了踪影。
　　待到血色光珠消失后，祭台上的四位老者相互对视了一眼，先后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