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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
一道声音忽地响起，带着尚未脱稚的童音，是夏天。
他凝视着姜羽衣，羽衣清冷又带着残酷的容颜映在他清澈的眼中，夏天深吸一口气，对姜羽衣道：“你不能杀他们。”
“你说什么？”姜羽衣诧异的看着夏天，此行出苍檀以后，她这个弟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这一开口就要站在反对自己的立场上，公主的心中腾起怒火。
“我也听说过，西州人不杀矮过马车的孩子，也不杀养育孩子的妇女，你不能比西州蛮族还要残忍。“夏天直视着羽衣的眼睛。
羽衣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怒道：“你不配拥有我族血脉，杨延虎曾鞭笞过你，我替你还他一鞭。逆贼灭尽我族，难道你还能无动于衷么？是了，你少不更事，你不曾亲历当年的大火，所以这次暂且饶过你，不过你一定要明白，你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要为维护我族的尊严而活。”
夏天的身心顿时一阵触动，他走到那群即将行刑的犯人中间，对着羽衣跪了下来，“姐姐！”
皇子之举，众人皆惊。
堂堂千金贵体为逆贼余孽乞命，当众下跪，其状引来更多军士议论纷纷，监刑的杨延虎左右为难，向姜羽衣投以请示的目光。
夏天的举动更让牧羊谷看在眼里，仿佛将他从理想幻灭的伤感中拉扯回来，牧羊谷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个弱小的孩子。
姜羽衣听得在场的军士窃窃私语，极为烦躁，在她眼里，夏天此举无疑是对姜族皇室莫大的羞辱，皇室权威也许将一落千丈，这是她不能容忍的，可当夏天唤她一声姐姐的那一刻，十年的孤独和苦痛在脑海中划过，她等这一声好像等得太久了点。
羽衣强忍怒意，上前去拽起夏天的胳膊，拉他起来，说道：“你不要与我作对，跟我回去。”
夏天回头，正好对上一双红肿的大眼睛，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没有哭，脸上却是干涸的泪迹，仿佛早已把眼泪都哭干了，夏天狠狠的甩开羽衣的手，再度跪地，昂着头，流着泪，道：“求你饶过他们，如果你要杀，便是连我也一起杀了吧。”
“你以为我不敢？”
姜羽衣一把攥住夏天的衣领，将他瘦小的身子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拔出佩剑，当剑尖就要触到夏天的喉咙，夏天闭上了眼睛，这一刻他也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周围所有人，以及牧羊谷都为之变色，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去挽救那个孩子，而羽衣的剑却是停顿在那里，一直没有刺下去。
她如此望着手中的夏天，夏天闭着眼睛，睫毛都能根根细数，面容恬淡又干净，与武威几位先皇相比，确实没有那种刚强勇毅的气质，如果出生于太平盛世，应该是一个快乐的小皇子，可你为何要降生于这乱世，既生于乱世为何不能不继承先皇的王者意志？
“你真是…让我无可奈何啊。”姜羽衣心中越想越难过，越难过越愤怒，以至于多年不会流泪的她，此刻对着甘愿去死的夏天，眼睛之中泪珠滚滚。
羽衣始终没有将剑刺下，夏天睁开眼，羽衣登时大喊一声，紧攥着他，转身把他扔了出去，夏天痛哼一声，身子在地上擦出了一条条血痕。
“既然是大澜的皇子求情，今日便免他们一死，杨延虎，先把他们押下去。”姜羽衣背对众人，泪水还在眼里打滚，不过她却是不许自己在任何人面前流泪。
杨延虎听命，叫来军士将这一行人带出了这片殿前广场。
姜羽衣背向着夏天，说道：“我答应了你的请求，不过接下来一段时间，你要听从我的安排。”
夏天见羽衣放下杀生之念，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的流云，嘴角不由得咧出一道开心无邪的笑容，心里暗道：“我做到了。”
牧羊谷走到他的跟前，蹲下来抚摸着他的额头，欣喜道：“好孩子，你为什么触逆姐姐也要救那些人？”
夏天起身，揉着伤痕遍布的胳膊，说道：“作乱的不是他们，他们不应该死。”
“他们死不死与你何干呢？”牧羊谷坐在地上，与这个孩子笑谈道。
“我听你说起神荒大帝，便试着以神荒大帝的眼光去看这件事情，当时我感到好难过，难过的是一个人的命运尚且这样艰难，那么天下这么大，是不是也有千千万万这样可怜的人儿呢？”
夏天停顿了片刻，低着头轻声道，“而且她既然注定将要完成神荒大帝的功业，我便不能让她做出那等事情……”
羽衣闻言，走过来冷笑道：“你倒是圣人的心肠，牧羊先生，说不定你老师预言中的圣皇就是我这位不成器的弟弟。”
牧羊谷站起身来，对羽衣稽首而拜道，“也许是我错了，请殿下允我做皇子的老师。”
羽衣的脸色一变，眸光暗沉，“这么说，你真的笃定夏天就是？”
牧羊谷道：“我不敢确定，但我愿成为他的老师。”
“然后就把他带到你所描绘的上古帝道中去么？”姜羽衣气极，“这种事情我不会同意的，他是我族的一员，理应遵从先辈的铁血意志，今日我已网开一面，绝不会重蹈。”
牧羊谷不忍放弃夏天，努力劝谏着羽衣，“可这孩子不与你同，他是天生的善良和脆弱，所以不可能变得像殿下你这等强大，然而小皇子却有自己变强的方式，你是他当世唯一的亲人，是什么原因使你忍心耽误他的一生？”
羽衣怒极反笑，“我会耽误他？我浴血奋战，恢复故土，将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他只要学习以王道驾驭群臣，以霸道威慑天下便足矣。”
牧羊谷正要出言回驳，羽衣挥手喝道，“无须多言，接下来我有重要的任务指派给他。”
夏天面色一怔，站起身，一道道伤口被拉扯起来，四肢百骸都似乎在颤抖。
“少野的战争已经打响，我军同时应对莲华和上宁两大诸侯的联军，胜算并不大。”羽衣手持佩剑，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我早与致密信于邻邦的汉川侯，只要汉川城能够借道于我，以奇兵穿越山道险径，翻越擎山，便可突袭上宁城。”
牧羊谷对这等计谋并不感到奇怪，只是奇道，“我听闻汉川侯章雍一向保守，既不尊奉皇室，也不迎合韩广，安于守成，未必肯借道于殿下。“
羽衣笑道：“非也，我与章雍已达成盟约，只要我将夏天送去为人质，章雍便为我开出一条道。”
“什么？”
夏天和牧羊谷俱是一凛。
牧羊谷疾言厉色，对羽衣说道：“不可，章雍自袭爵位以来，从不遵于皇室，如果把皇子送到他那里去，必然凶险。而且章雍竟提出要皇子为人质，一则可看出此人野望不小，二则此举实在不妥，有堕皇家威信。”
“这是权宜之计。”
羽衣仿佛运筹帷幄，说道：“章雍既不从皇室，我便不当他是我大澜的臣子，邦国间互送人质又有何妨，而且将来，夏天注定要君临天下，如果未有半寸战功，何以服众？”
她说着便凝视着夏天，问道：“你可愿意？”
夏天看着她始终把弄天下的神情，心顿时便凉了，自苍檀出发，被她带到这个陌生又向往的世界，却有如被席卷入一场磅礴浩大的洪流，自己却无法做出选择。
他想说不。
羽衣还没等他开口，便俯下身靠近夏天的额头，“今天我答应了你一件事，你就不能答应我么？”
夏天的身体悚然一震，与羽衣的脸如此靠近，她脸上那种胜券在握的神情如此清楚，夏天不由得颓然，盯着她的眼睛，缓缓点头。
“如果皇子一定要去汉川，请允许我随行。”
牧羊谷急切道，夏天的仁心和勇气是他所需要的，就算神荒大帝的时代已经作古，就算他的老师预言失败，他牧羊谷也决心亲自打造出一个当世圣皇。
所以他绝不让夏天身处险境，以致使他的理想夭折。
羽衣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摇了摇头，“不行，牧羊先生，你们还是走吧，我是他的姐姐，自然不会害他。”
“不会害我？”
姜夏天低声喃喃，脸上一片茫然，如果说真心对他好的，恐怕只有远在故乡的阿妈和阿姐，试问此天之下，还有什么比亲人为了利益将自己送出如货品一样痛心的事。
羽衣看着夏天片刻，说道：“这是国之大事，你暂且在汉川呆上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我向你保证。”
“没事，呆上多久也没事，我自从离开了故乡，云罗也好，汉川也好，又有什么分别呢。”夏天疲惫的转过身。
羽衣的袖甲之下，手指捏了又松开，她语气缓转道：“等你回来了，我便差人把澹台夫人和她家的丫头都接到云罗，他们澹台家是大澜的世代功臣，本不应亏待他们。”
夏天猛地一怔，胸腔中仿佛腾起一股振奋的波澜，溅出着幸福和喜悦的浪花，脑海中立时浮现出十年来与她们共渡的时光，音容笑貌，仿佛成为永久的记忆，若再重逢，天上地下还有什么更值得呢？
他重重的点头。
姜羽衣看着他的背影，便知他现在的心情，有时她是如此憎恨苍檀那个地方，十年的时光，竟把皇家子弟消磨成一个庸庸之辈，若不是顾及夏天，她才不会让那母女来到云罗。
牧羊谷深深的看了一眼夏天的身影，对小弈和孟轲楚道，“我们走。”
“就这么走了？”
孟轲楚愤愤不平，他们为羽衣平定黑衣刺客，连半个封赏都没落得，至少外面那些参加戡乱的百姓还分到银子了呢。
“三位，你们若想离开云罗，这段时间恐怕不能。”姜羽衣道，“现在云罗，上宁和莲华三邦正在交战，全城戒严，你们这几天还是在永灿宫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