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冥河

　　阿卡里睁开了眼睛，映入眼眶的是浓墨一般的黑夜。
　　“你终于醒了。”
　　阿卡里坐起身子，发现自己仰面躺在一艘小船中，灰色的小船载着他飘荡在漆黑的河水之上。
　　“这里是哪里？”
　　坐在船头的女孩没有转头，阿卡里发现她的脸上似乎带着一个面具，瘦削的身子随着小船的起伏摇晃着，一袭白衣在黑暗中仿佛烛火一般弱不禁风。
　　“我已经死了吗？”
　　“可以这么说。”女孩终于转头看着阿卡里，脸上恐怖的骷髅面具仿佛是长出来的一样：“但是也不能说是死透了。”
　　“终于死了么？”阿卡里发现自己心中无比轻松，却失魂落魄得看着远处河面翻滚的黑雾。
　　突然小船被水下的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剧烈摇晃起来，只见船头的少女从漆黑的河水中抽出雪白的纤足，气急败坏得拍打着船舷娇叱道：”滚出来！“
　　阿卡里漠然看着眼前的河水剧烈翻滚起来，一个黝黑的大脑袋翻出水面，生在侧边的浑浊双眼紧盯住阿卡里，就像角斗场里他所面对的巨魔角斗士一样贪婪。
　　“你怎么又在吃吃吃！看看你，胖得和头猪一样了。”
　　突然出现的大鱼看见白衣少女，欣喜得在水中摇头晃脑，随着大鱼的翻滚，深不见底的河水之中突然冒出了无数苍白的肢体，纠缠着彼此在黑水中翩翩起舞，就算阿卡里生前是个角斗士，见到这一幕也是大吃一惊。
　　大鱼在尸骸中欢呼雀跃地上下翻滚，不时用嘴边的触须将他们卷进嘴里，无论他们生前曾经有着怎样辉煌的事迹，死后都只是这条大鱼嘴中又滑又腻的口粮。
　　“别吃了！”少女尖叫道，大鱼见少女有些生气，干脆翻起肚皮就在河面上装死，庞大的身躯足足有这艘船的三倍大。
　　少女有些尴尬得转过头道：“这是河里的清道夫，专门吞吃那些不洁之人。”
　　尽管隔着面具，阿卡里也能察觉到她的慌乱。
　　“好吧，其实正如你所见，它们一点都不挑食。”
　　说话间阿卡里注意到前方出现了一扇巨大的拱门，横跨了整个冥河，黑色的雾气弥漫其下，让阿卡里看不清两岸的状况。
　　阿卡里还没有细细观察，脑海里突然传来的疯狂之声让他不能自持：“精灵角斗士再一次胜利了！他的手上已经沾染了十三个巨魔与丛林狮的鲜血！”
　　“哈哈，观众们，他终于学会对着尸体补上一刀了，如果不是这个精灵没有獠牙，我都要带头申请他成为阿曼尼巨魔的一员！”
　　欢呼声，叫骂声，嘲笑声如同风暴一样一遍遍席卷过阿卡里的大脑，终于，在那一剑插入心脏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哦！他的敌人还没有死！这个倒在地上的巨魔用剑刺穿了精灵角斗士！”
　　角斗场解说的声音一遍遍回荡着，越来越远，越来越低，终于把他带到了这艘船上。
　　阿卡里一把扯开自己的衣物，胸口本该有着一道伤疤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狰狞恐怖的骷髅头。
　　“这是什么？”
　　刚刚还憨态可掬的女孩突然平静下来，透过面具紧盯着阿卡里，只见她缓缓摇了摇头，继续把双足放进水里，低吟起晦涩难懂的歌谣。
　　小船划破黑雾，在凄婉的歌声中前行，阿卡里听出这是精灵的语言，他自幼就与巨魔一起生活，精灵的语言差不多都已经被他遗忘。
　　“这首歌是精灵的赞颂曲，为银月城第一位王所谱写的挽歌。”
　　泪水不自觉地滑落下来，上一次吐出这些美丽的词语是很久以前了，久到他忘记了自己究竟是十七岁还是十八岁，他的记忆起始于那一次巨魔的袭击，被带到了巨魔的城市，作为贵族的宠物，长大后便进入了角斗场，用自己的生命起舞，取悦那些巨魔贵族。
　　不知过了多久，轰鸣的水声代替了凄婉的歌声，阿卡里从迷蒙的回忆之中惊醒，发现他们的小船已经行驶到了一座瀑布之前。
　　阿卡里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像那里缺了一块肉似的，他在心中默默叹息道：“终于结束了。”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唯一会记起阿卡里的人，可能就是在他的最后一次决斗中，因为阿卡里的大意而输钱的巨魔贵族们。
　　“希望他们的咒骂能让我的尸体烧的快一些。”
　　大门越来越近，女孩低下头双手合十虔诚得祈祷着，没有理会站起身的精灵。
　　震耳欲聋的水声掩盖了阿卡里剧烈的心跳，尸体在湍急的水流中上下翻转，仿佛在进行可笑的舞蹈，而阿卡里连起舞的资格都没有，只能随着亡者一起坠入无尽深渊。
　　时间仿佛停止了，在空中，阿卡里清楚得看到飘散在空中的水花仍然是漆黑的，不过幸好溅到嘴里除了冰凉一些没有什么味道。
　　“你能不能闭上嘴。”女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卡里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与尸体们落进深渊，而是处在一个温柔的怀抱之中，慢慢飞向对岸。
　　“别低头。”
　　女孩的提醒还回荡在耳边，但阿卡里已经低下了头。
　　瀑布消失了，深渊变成了一座银白色的平台，一个巨魔，一个人类，一个精灵站在上面，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阿卡里。
　　“看呐，就是他。”
　　“这次又要抛下我们了吗？”
　　平台上的三个生物没有五官，低语从他们脸上的小孔中传出，直达阿卡里心底。
　　“他好像来早了。”
　　“是我们来晚了。”
　　那个有着长长耳朵的无面精灵伸出手看着阿卡里说:“走吧，别浪费时间了，我们一起加快河水的逆流。”
　　旁边的无面巨魔狠狠用他的獠牙顶穿了精灵的胸膛，将他高高得举起:“别想跑，阿卡里，你是祭坛上的最后一个祭品。”
　　精灵抽搐着化作了白色的雾气，在雾气中最后那个人类平坦的脸正对着阿卡里，随即一阵扭曲，最终化成一张哭泣的脸:“你不属于这里，阿卡里，你彻底扭曲了这个世界！”
　　说完这句话后，人类身上毫无预兆得生出漆黑的火焰，在被火焰吞噬前，他拉住了巨魔的手，两人一起渐渐消散在火焰中。
　　火焰褪去，漆黑的瀑布重新出现在阿卡里与女孩的眼前，阿卡里发现自己跨过深渊，置身于坚实的土地上，他回头看去，那些苍白的尸体混着河水一道冲下深渊了之中。
　　“你刚刚看到什么了？”女孩有些恋恋不舍得将阿卡里放下问到。
　　“三个奇怪的人。”
　　“下面是轮回之井，听说掉进去后会被井底的磨盘碾碎，然后重新组成你的下一世，开始新的生活。”女孩小脑袋稍稍偏着:“我也是听说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走吧，我们该去完成你的使命了，阿卡里。”
　　阿卡里并没有跟上女孩的脚步，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能够吸收一切光线的深渊。
　　“别看了，小心跳出个什么怪物。”
　　“我不是应该掉下去吗？”精灵迷茫又困惑的声音传来，女孩转身看着阿卡里没有说话，袅娜的身影在无处不在的黑烟中飘忽不定。
　　“我只想和他们一起进入轮回啊。”阿卡里身体微微颤抖着，慢慢蹲下了身子：“都到这里了，你们还不放过我么？还要把我送到哪里？去接受新的痛苦？”
　　女孩一步步走近，骷髅面具下狭长的眼睛中倒印着阿卡里苍白的脸。
　　“你看你自己像不像在余烬上蠕动的臭虫？阿卡里。”女孩收起轻佻的语调，飘渺的声音在隆隆的水声中格外清晰:“明明灰烬已经为你隔绝了大部分热量，可是你还是喋喋不休的抱怨足底的滚烫。”
　　“但我不是生来就在火坑之中。”阿卡里蹲在地上抽泣了起来：“是那些巨魔蒙上我的双睛，抓住我的手足，把我丢进了深渊之中。”
　　阿卡里的哭泣声渐渐低沉，泪眼朦胧得看着女孩问：“我在角斗场里呆了三年，今天终于要解脱了，你又说我有什么新的使命？”
　　看着有些气急败坏的阿卡里，女孩平淡笑了笑:“折磨你，与你何干。”
　　深渊之下传来机关启动的摩擦声，阿卡里知道无数侥幸逃过清道夫的亡者即将开始新的人生。
　　“我还以为你去决斗场呆了几年能改变一点，没想到还是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女孩摇着头:“爱得不深恨得不切，得过且过，把自己好好藏起来只露出那张微笑的假脸。”
　　无数凄惨的尖叫响起，从深渊之中冲入天空，激起一阵又一阵巨浪，怨气化作黑雾，将深渊整个笼罩起来。
　　“听听这些惨叫，是不是你也要在将死之时才会发出真实的呐喊？”女孩牵起阿卡里的手放在嘴边一字一句道:“还是你已经搞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我，我没得选。”
　　“选择权一直都在你这里，但是你总是说着什么‘我没有办法反抗，我只能这么做。’这样的话，让这个世界来替你选择。”
　　惨叫声停止了，没有了伴奏的巨大水声此刻显得如此残忍，女孩轻轻咬破阿卡里的手指，血液顺着她的嘴边流下:“你以为，这个世界会对你这样的老好人展露哪怕一丝善意吗？哪怕你从生下来就是如此善良。”
　　“如果你能说一个不字，随便在哪，你都不会沦落到这一步。”
　　“我，我说不出来。”痛感顺着指头传来，阿卡里失魂落魄得喃喃到:“我只能去满足我身边的人，他们的感觉比我的重要多了。”
　　“所以，回到最初的问题。”女孩紧紧贴着阿卡里，快要在雾气中融为一体:“你的最新使命，就是对这个残酷的世界说不。”
　　“真的可以吗？”
　　“让你不用时刻摆出假笑去讨好那些巨魔，让他们都跪在你面前，我保证你只会看到他们悲惨的低鸣与顺从的笑容，就像在冥河里那些。”
　　“我要怎么做？”
　　“最后再说一次好的，亲爱的阿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