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行尸走肉 新

　　“二十岁。”
　　“哇，”蔡酒国发表感慨，“我老蔡在几个军阀手下混了十多年，年近四十，还是这副德行，与老弟一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郭运辉挥手道：“我们下山去。”
　　“好，我们下山去杀个痛快。”段勇兴奋起来，摩拳擦掌道。
　　郭运辉四人下山，回到部队潜伏的树林中，命令曹起芒给团部去电，自己将率部从溪江，石市方向发动攻击，攻击余荫森部左翼，请求团部预作安排，予以配合。然后命令所部每三人为一个战斗小队，相互掩护，相互支援，各个战斗小队各自为战，又要协同全队行动。
　　于是，由三十多个战斗小队组成的一百多人的部队，在郭运辉率领之下，快步进军，如一柄锋利的军刺杀向鄂军余荫森部左翼。
　　郭运辉也与段勇，蔡酒国组成一个战斗小队。他既是这个战斗小队的队长，也是这支小部队的指挥官。他领着部下穿插到鄂军左翼不足两百米处，竟然没有遭遇任何阻碍。途中遇到的伤兵和一些散兵，见这支小部队没有军旗，军装上也没有任何标识，虽然感到奇怪，但当时各军阀的军队编制本来杂乱，以为这是一支新到的援军，都不以为意。
　　郭运辉见这里是适合的作战位置，便命令部下分布开，自由攻击。
　　这一百多人，虽然是新编国民革命军，但全都是老兵油子，三人为一组，各自找到掩体，卧倒，发声大喊，就向前方不足两百米处的鄂军阵地上的士兵开枪射击。
　　鄂军正面硬扛着国民革命军第七军第八旅钟祖培部的进攻，伤亡已经不小，不过鄂军采取守势，凭借阵地工事，也给进攻的国民革命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现在就看哪一方能坚持下来，如果鄂军被国民革命军撕开缺口，就会全线溃败，如果国民革命军进攻受挫，败退回去，鄂军乘胜追击，就可以变守方为攻方，反败为胜。正面硬扛国民革命军进攻的鄂军侧翼遭到郭运辉部突然袭击，子弹乱飞，一轮射击之后，就被击倒了数十人，就像重负的骆驼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紧绷的钢丝遭到拦腰一刀。
　　“南方军攻进来了，南方军攻进来了……”
　　鄂军惊慌失措，同时正面国民革命军的进攻更加猛烈，侧后方的子弹也跟不要钱似地射来，立时军心涣散，阵地松动，有那些见机早的，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
　　兵败如山倒，军队一旦开始溃逃，恐怕孙吴之流也难以挽回颓势。
　　郭运辉卧姿端着段勇到宁家大屋找回的莫辛-纳甘步枪，不停开枪向敌人射击。这一两百米的距离，对他来说完全没有问题，几乎是一枪一个，似乎打死的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当鄂军开始溃逃时，他一挥手，叫声跟我走，纵身跳出掩体，勇猛追击。他一百余部下见长官带头冲出，士气更旺，哪里会甘于落后，争先恐后地跃起，喊打喊杀，向溃逃的鄂军追击。痛打落水狗，那是相当痛快的。连声称只在队伍后面挥挥小手枪的蔡酒国也大喊着冲了出去。
　　郭运辉一边追赶，一边大喊：“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他已经追到了鄂军的身后，距离他们不过十多米，这一群鄂军，至少上千人，每个人手里都有枪，竟然没有一个人有胆子回过身来还击，只顾拼死奔逃。
　　这个距离，不论是步枪还是手枪，根本不用瞄准，那是绝不会落空，但现在，郭运辉居然不再开枪。
　　当敌人是他的敌人时，他射杀他们，心里毫无压力，但当敌人奔逃时，就不再是敌人，而是一个个拼命狂奔，挣扎求生的人。
　　活生生的人。
　　哪怕这些“人”逃走之后，或许又会重新集结，再次成为他的敌人，他现在也下不了手。
　　严格说来，郭运辉还没有上过几次战场，还是一个新兵蛋子，但他这个新兵蛋子，已经厌倦了杀戮。
　　见郭运辉纵声大喊投降不杀，他身边一百余人也不再开枪，跟着纵声大喊“投降不杀”，声浪涌过，居然压住了战场上乱麻一般的枪炮声。
　　郭运辉部队前方大群溃兵，足有上千人，拼命奔逃之下，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早已跑得气喘吁吁，听到惊雷一般的“投降不杀”声，哪里还愿意逃跑。投降有什么了不起，军阀混战，今天你胜，明天他败，哪个老兵油子没有投降过几回？当下近千人纷纷或扑倒在地，或双膝跪下，双手平持武器，连声叫喊投降投降我投降，响成一片，很是热闹。
　　片刻之间，郭运辉面前就或跪或卧，黑压压一大片俘虏。郭运辉命令俘虏们把武器堆集到一间农舍前的一片禾场上，居然堆成了一座小山。大多是保定兵工厂，大沽造船所，汉阳兵工厂造的老套筒，士兵用这种枪械，战斗力就可想而知了。
　　郭运辉也来不及清点俘虏人数，命令俘虏集中围成一圈，然后派蔡酒国带着十个士兵看管俘虏，等待上头处置，自己带领其余九十多个部下继续追击，扩大战果。
　　没错，他只留下十一个人看守千余俘虏。草原上十个牧人，看管千余绵羊还要费很大精力，但是失去战斗意志，缴了武器的俘虏，就是比绵羊更听话。
　　郭运辉率队追击，直追出十来里地，又俘虏了几百名北洋兵，收到上级停止追击的指令，才收队回头。
　　郭运辉部下一百余人俘虏近两千敌军，看似不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些俘虏投降之后，就被新编入国民革命军，成为北伐的兵力。国民革命军开始北伐时，八个军，约十万人，北伐结束时，共计有八十四个军，三百个师，共计二百二十万人，不得不进行裁撤，其中俘虏就贡献了相当大的人数。
　　衡西大战，国民革命军先锋部队和第八军大败叶开鑫，贺耀祖湘军以及北洋吴佩孚的两路援军，鄂军和贛军。另一路先锋部队**独立团也取得大胜。民心士气为之大振。广州国民政府旋即召开国民党二届中央执委会临时全会，发表《为国民革命军出师宣言》（北伐宣言）和《关于国民革命军出师对各级党部及全体党员之训令》，随即，五万军民集中于广州东校场，隆重举行国民革命军誓师大会暨蒋中正正式就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典礼。
　　尔后北伐军大举入湘，集中兵力于永丰，攸县，茶陵一线，以第四，第七，第八军主攻湘北，以第二，第三，第五，第六军开赴湘赣边界，监视江西直系军阀孙传芳部，并策应正面战场，第一军集中于衡阳，作为机动预备队。
　　北洋吴佩孚急电湘军总司令叶开鑫固守待援，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北伐前敌总指挥唐生智将第四，第七，第八军分为左，中，右三路，全线进攻，突破叶开鑫防线，势如破竹，相继攻占湘乡，宁乡，益阳，醴陵，湘潭，剑指湖南省城长沙。三湘大地一时间风起云涌，军队纵横，狼奔豕突，百姓甫遭水患，又遇兵灾，流离失所，惨痛不堪。
　　当时北洋政府各大军阀，奉系张作霖，是吴佩孚的老对手，巴不得吴佩孚兵败。直系后起之秀，恪威上将军孙传芳占有浙，闽，苏，皖，赣东南五省，号称“东南王”，志得意满，无意西顾，加上国民革命军严阵以待，也按兵不动，因此吴佩孚和他的附庸湘军叶开鑫，鄂军余荫森，贛军唐福山节节败退，同为北洋一脉，却无人施以援手。
　　郭运辉在衡西战场立下赫赫战功，得到团长李显亭嘉奖和钟祖培旅长的通令表扬，却没有乘势随同大部队突进湖南各大城市。一则他厌倦血肉战场上的无情杀戮，二则他记挂湘军总司令叶开鑫盘据的省城长沙亲友安危，特别是听说叶军的种种暴行，他更加坐立不安，便找到直属上级，国民革命军第七军第八旅第二十一团团长李显亭，直接了当地说自己想回长沙看看，而北伐大战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能不能大开方便之门，譬如派给他一个到长沙的侦察任务，既可以完成任务，又可以假公济私，回去看看亲人朋友。
　　李显亭见郭运辉如此坦白，也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说我们团是野战部队，不是组织部调查科，目标是对面敢于抵抗的敌人，到湖南省城长沙有毛的侦察任务，想派也派不了啊。
　　郭运辉遭到拒绝，也不气馁，反复几次找李显亭说项，说只要团长大开方便之门，他一定感恩图报，八辈子都记住团长的好，以后当牛做马，在所不辞云云。
　　李显亭被郭运辉缠得没了脾气，又见战事情势良好，军情并不紧急，便松口答应了。他提醒郭运辉，当下北军溃败，我军乘胜追击，正是立功的好时机，你这样会错失大好机会。郭运辉说没事，立功的机会还多着呢。李显亭只好以侦察敌军动向的借口，把他派往长沙方向。至于长沙方向是不是要到长沙城里，就由郭运辉灵活掌握了。
　　于是，郭运辉带着段勇，各自揣着一把撸子，星夜直奔湖南省城长沙。
　　郭运辉的花口撸子是缴获蔡酒国蔡连长的，而段勇的是一把马牌撸子，是郭运辉命他回宁家大屋取回莫辛-纳甘步枪时，听说郭运辉把一把手枪丢在了院后土坡上，留意寻找到的，郭运辉自然顺水推舟，把这把龚剑赠送给他的马牌撸子转送给了段勇。
　　当郭运辉带着段勇脱离大部队时，国民革命军已经推进到了湘中重镇湘潭，这里距长沙已经不远，所以郭运辉也没有准备什么代步工具，就是开动双脚，二人徒步向长沙进发。反正溃退向长沙的败兵无数，他和段勇穿着没有标识的破烂军装，鞋子弄脏，脸上抹灰，头发弄乱，就是两个典型的败兵，毫不引人注意。
　　尽管叶开鑫坐镇湖南省城，北伐军逼近，防守加强，但对于溃退而来的败兵，省城的防守军队还是持欢迎态度，毕竟这些败兵拾掇拾掇，又可以驱使上阵，充当炮灰。
　　不过叶开鑫部队是湘军，欢迎的主要也是湘军。那些逃回的鄂军，赣军，据说全被集中关押，等候处置。
　　这样一来，原来的援湘军就想方设法混进长沙城中去。败兵如潮，混进长沙的自然很多。
　　充满了败兵溃勇的长沙城，乌烟瘴气，民不聊生，那也不必说了。
　　郭运辉和段勇装成败兵，混进长沙城，正要寻找机会躲藏起来，以便换装，扮成普通百姓，却被湘军专门负责收编散兵游勇兼防止南方军蒙混进来的军法大队第二十三分队堵在一条小巷，二人面对几十条步枪，不敢拔出撸子反抗，被当场抓获，连同一群当天抓获的败兵，当成破铜烂铁一般收进岳麓山下一座草草搭建的军营之中，等待重新整编。
　　当时郭运辉和段勇被湘军军法队截住，郭运辉见无法脱逃，就拿出身上从湘潭出发时从团部领取的所有“活动经费”，请求军法队高抬贵手放他们走。军法队队长姓姚，人称姚队长，据说原来是赵恒惕当权时省警视厅侦缉队队长，人高马大，挺着好大一个肚子。姚队长接过郭运辉无私奉献的一叠交通银行广州分行发行的印有广东字样的钞票，大声说广东的钞票到湖南怎么能用，还不是一叠废纸，然后把废纸揣入自己怀中，喝令把郭运辉和段勇带走。
　　幸亏姚队长收了废纸之后，没有再命人搜身，否则郭运辉和段勇身上揣着的撸子就要露馅了。这样的进口手枪，可不是两个败兵能得到的，当时军情紧急，为防万一，说不定会把郭运辉和段勇当场击毙。
　　郭运辉在被军法队押送途中，听说姚队长原来是省警视厅侦缉队队长，就想起来这不就是兆哥兆耀祖什么的姨夫的妹夫吗？郭运辉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姚队长本人，却是久闻大名，而且对此人恨之入骨。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暂时让你狗日的蹦跶几天。
　　当天下午，郭运辉和段勇就被押送到岳麓山下的散兵营，和几千败兵如同猪圈里的猪猡一样关押在一起。应该说，猪圈比这散兵营还要好点，猪圈之中至少没有弥漫着无穷的绝望，愤怒和痛苦情绪。
　　郭运辉试图和身边的败兵答话，居然没有人愿意搭理他。郭运辉和段勇对视一眼，相对苦笑。
　　举目四望，这个散兵营是草草搭建在大片农地之中，顶上是大块的帆布算是顶篷，围墙就是一些木桩，居然只有半人高，从营中可以直接看到营外，营外土地上还有残留的棉花树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有一个哨楼，每个哨楼上有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严防散兵逃跑。
　　散兵营内也用木桩分成一个个的格子，每个格子中关押着百十名不等的散兵。两排格子之间有一条走道，用于出入。
　　郭运辉粗略估计，有三十多个格子，也就是说，这个散兵营，关押着三千多人，其中许多人，身上还有伤。
　　三千多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臭气熏天，痛苦绝望的败兵关押在一起，那就是更加的臭气熏天，痛苦绝望。每个人都是神情木衲，目光呆滞，宛如三千多具行尸走肉。
　　段勇低声对郭运辉道：“营外四方都有哨楼哨兵，白天看来是没有机会逃跑的，只能等到晚上再说。”
　　其实他根本不用低声，因为周围的败兵每个人都是痴痴呆呆的，恐怕打雷也无动于衷。
　　郭运辉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既然暂时没有机会逃走，那就养精蓄锐。二人就地坐下，闭目养神。。
　　就地坐下的意思，就是坐在地上。整个散兵营内没有一张凳子或者椅子。三千多个败兵，要么站着，要么坐在或者躺在泥地上，幸亏现在已经是夏天，否则冻也冻死了。
　　闭目养神不久，郭运辉和段勇就被惊醒，睁眼一看，三千多个行尸走肉一般的败兵，居然全都活了过来，个个伸头耸肩，嘴巴张大，嗯嗯有声，涎水长流，如同几千只嗷嗷待哺的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