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戕

　　望着泪流满面的顾晚纱，李石颇有些手足无措。他自幼与群狼为伴，十余岁时才被李大捡了回来，从一个狼孩逐渐蜕变成人，三年时间，学会了吃饭、读书、射箭、骑马和杀人。父子二人居于偏鄙小镇，李大又因身份原因，少与人交往，故而使得李石对人情事故及人际交往极为陌生。
　　一个蜕变成人仅仅三年的狼孩，能学习和成长到如此地步，已经说明李石拥有一种强悍到变态的学习能力。然而，从未与女子接触过的他，面对如此情形，自然会感觉无从下手。
　　顾晚纱哭起来让人觉得很可怜。李石想了想，站起来走到顾晚纱跟前，很自然地便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痕。
　　“不哭。你哭起来便不好看了。”
　　顾晚纱傻愣愣地看着李石来擦自己脸上的泪水，竟也忘了躲避。只觉李石粗糙的指尖如沙砾一般从自己水嫩的肌肤上抹过，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
　　这孩子的眉毛长得很帅，又挺又直，如刀锋一般。眼睛也很亮，灿若星辰。
　　两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彼此的呼吸几若可闻，却没有半点不自然的感受。
　　窗外，齐东海的笑声传来：“好教公公知道，今晚本侯欲纳的新妇正是云中顾清明的女儿顾晚纱。”
　　李石眉头微皱，低声问顾晚纱道：“你不是慕容隽的妾室么？怎么又要嫁给他？”
　　顾晚纱气苦道：“你方才没听见么？慕容已被夺官去职，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能护我。我就是个漂亮的物件，谁家势大力强，便归了谁。”
　　李石暗想，这似乎也没错。狼群中谁最强壮，谁就是狼王，母狼便都跟着它走。但李大又说过，人与狼不一样，狼的世界弱肉强食以力为尊，而人的世界却是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如果你有道理，即便你力量弱小，他人也要拜服。
　　人的世界是个讲道理的世界。
　　“那你要不要嫁给他？”李石问道。
　　顾晚纱嗔道：“谁愿意嫁给他？做他的玩物么？”
　　李石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不愿嫁给他，他若要强娶你，那就是他没道理。我会帮你跟他讲道理。”
　　李石孩子气的话把顾晚纱都逗乐了，笑道：“跟他讲道理？拿什么去讲？”
　　李石再次很认真地对顾晚纱说道：“用我的刀。我的刀真的很快。”
　　无论李石的刀是不是真的快，但顾晚纱突然觉得自己已不再那么惶惑不安。最坏的结果也不过一死而已，在死之前，还能遇见一个不图利益不图自己美色，真心帮助自己，真心对自己好的人，已经是上天垂怜了。
　　顾晚纱微笑起来，拉着李石的手道：“好，我信你。我们一起与他讲道理。”
　　庭院中，慕容隽听着齐沧海与林双城两人你唱我和，调侃着自己的小妾，胸中虽然怒发欲狂，恨不得立刻命令手下将这两人剁成肉酱，却终究不敢真的动手。
　　一动手，便是板上钉钉的谋反之罪。若自己仅是孤身一人也就罢了，可背后还有整个慕容一族，哪怕是被当场挫骨扬灰，自己也不能再牵连家族了。
　　难怪齐沧海非要在今夜来迎娶晚纱，只怕是背后有人故意用这种伎俩来刺激自己，想逼迫自己谋反！最终的目标恐怕还是慕容氏一族。哪怕晚纱真的是个举世无双的绝色，齐沧海也犯不着跟个花痴一样非要将已嫁作他人妇五年的她娶回家。
　　博望侯家中妻妾足足三十有余，哪里会是个痴心多情的人？
　　慕容隽毕竟不是常人，而是慕容氏族中最优秀的子弟之一。北地千年华族底蕴之下培养出来的人才究竟不是凡品，前后几件事一联想，已大致将今夜的危局想了个通透。
　　归根结底，不过是朝中宋楚党争的延伸而已。慕容氏盘踞北地几百年，这是碍着别人的事儿了。
　　既然已经想通前因后果，慕容隽便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决断了。只可惜了晚纱……
　　“公公，还请行个方便，让我与爱妾再见一面。见完，我立刻跟你回洛京，绝不拖沓。”慕容隽无视身后齐沧海的冷嘲热讽，再次向林双城恳请道。
　　林双城看了齐沧海一眼，点头道：“既如此，快去快回吧。咱家就在楼下等着。”
　　“多谢公公！”慕容隽向林双城抱拳作揖致谢后，慢慢后退，老老实实地踱步向顾晚纱的楼内走去。他并不敢随意施展轻身术从楼下跃入楼内，以免被他们栽赃自己拒捕潜逃，然后击杀当场。在如今情形下，任何不小心的举动，都有可能酿成大祸，令他不得不小心从事。
　　老老实实的从楼下登上顾晚纱的闺房，入目却见到一个令人诧异的情形，一个反穿狼皮袄背着长刀的陌生少年正与顾晚纱亲密地站在一起。
　　慕容隽愕然，沉声问道：“晚纱，这孩子是谁？”
　　“你就是慕容隽慕容将军？”顾晚纱还没来得及说话，李石已主动反问慕容。
　　慕容隽瞟了顾晚纱一眼，摸不透这少年的来历，便点点头道：“正是本督。尊驾何人？怎会出现在此。”
　　“我叫李石。我来这里是想问一问慕容将军，朔远镇有个猎户叫李大，是不是将军下令派人杀的？”李石认真道。
　　慕容隽本就满腹心事，突然碰到个二愣子少年，还出现在宠妾的闺房之内，心内已是不悦，若不是忌惮楼外林双城等人，怕引起什么误会，早已将面前这少年格杀当场。
　　当下不耐烦地皱眉道：“什么李大李二的？我有那么空闲么？专门下令去针对一个小小的猎户？”
　　李石道：“可是赵记皮货铺的高账房跟我说，是你下令杀了李大。”
　　碰到这种傻愣子，慕容隽也是哭笑不得，怒道：“赵记皮货是军情司的据点，我幽州都督府是边军，是两个完全不相统属的系统。他说是我杀的人，就是我杀的？他叫你去死，你去不去死？晚纱，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先让他出去，我有要事跟你说……”
　　顾晚纱无法解释李石的来历，只得随口道：“他是我远房表弟，自小亲近的。有什么事你说罢，我听着便是。”
　　慕容隽奇道：“你还有这么个远方表弟？我怎么不知道。”
　　顾晚纱冷笑道：“我云中顾氏也是大族，为何就不能有几门远亲？”
　　慕容隽时间紧迫，也来不及与他们纠缠，便慢慢走向顾晚纱，道：“你我夫妻多年，一直患难与共，如今我即将要被押送至京师受审，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
　　顾晚纱突然问道：“齐沧海说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是不是那件东西？”
　　慕容隽的脸色一变，道：“你知道些什么？”
　　“前些日子，我听说‘春雨’刀再现江湖。莫不是被你拿了？正因如此，皇帝才要拿你问罪？”顾晚纱紧紧盯着慕容隽，轻声问道。
　　慕容隽突地站住脚步，看了看顾晚纱，又看了看李石，默然不语。
　　顾晚纱见此，不由一脸惊骇之色，颤抖道：“你……难道你不知道那就是个要命的东西？你去碰它干什么？”
　　慕容隽脸色变了数变，强笑道：“胡说什么。我碰那东西做甚？这事且不管它。你听我说，因我之事，慕容一族都受了牵连，我今日一去，只怕生死难料。如今，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托付给你，盼你念在你我夫妻多年的情分上，帮我一次。”
　　顾晚纱见他说得凄凉，心内也颇为难受，毕竟夫妻多年，总是有些感情，便道：“你说罢，只要我力所能及，总是会帮你。”
　　慕容隽见顾晚纱答应，心中欢喜，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过来，道：“这件东西是我慕容氏族内的重要物件，我此去京师乃是罪囚，放在身边多有不便，如今交给你保管。盼你有朝一日，将此物交还到我族中，慕容一族都将感恩戴德。切记只能交到我慕容氏手中，最好能亲手转交到我族长手里。拜托了！”
　　顾晚纱见他如此慎重，心中起疑。接过盒子细细端详，发现竟是至刚至纯的乌金打造，用九连环锁具锁了，若不知道如何拆解，一般人是万万打不开的。
　　顾晚纱奇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这般贵重？”
　　慕容隽不自然地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对别人来说无甚要紧，但对我慕容一族来说，却是族中至宝。”
　　顾晚纱见他不愿细说，便也不在意，她更关心的是，窗外虎视眈眈地齐沧海如何打发，问道：“外面的齐沧海，该如何处置？总不成真的让他接了我去罢？”
　　慕容隽咬紧牙齿，脸色难看之极，低声道：“形势比人强。如今我已去职，无兵无权……只能委屈你了。”
　　顾晚纱如遭重击，虽说心里已有这种准备，可亲耳听到慕容隽如此说，还是觉得难受之极。
　　果然，自己便是一件美丽的物件，谁势大力强，便归了谁。
　　她不由咯咯笑了起来，讽刺道：“好一个形势比人强！可叹慕容世家号称北境长城，竟连一个女人也护不住……”
　　“别说了！”
　　慕容隽猛然抬起头来，目中已俱是血泪，大声吼道：“我慕容隽上有负于皇帝，下有愧于族人，早已心存死志。此生负你，且让我下辈子来偿还！”
　　话音未落，已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往自己胸口一插，直没至柄。不多时，鲜血渐渐从伤口处涌了出来，浸湿了他全身衣衫。
　　顾晚纱惊呼一声扑上前去抱住慢慢软倒的慕容隽，哭道：“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啊？”
　　慕容隽的瞳孔已开始涣散，他强提着一口气，紧紧抓住顾晚纱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不死，他们还……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诡计来对付我慕容一族……记……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委……委屈你了……”
　　话一说完，便长吁一口气，气绝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