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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月上高楼。
夜更深,宋煜的心也沉得更深。
柳嫣伤得很重,虽然没有什么皮外伤,但是碎裂的一魂一魄已再也难以恢复如初。
三魂七魄,胎光、爽灵、幽精,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xiu)肺。柳嫣的幽精魂和吞贼魄在刚才的爆炸中碎成了无数碎片。
幽精又称命魂,《云笈七签》中有载,幽精亡者,则人心昏暗,神气阙少,肾气不续,脾胃五脉不通,四大疾病系体,大期至焉。而吞贼魄伤,则会邪风入体,长感不适。
总之,如果这一魂一魄不修复好,柳嫣一辈子都离不开药罐子。
宋煜平了平自己的气血,总算没有了想要吐血的感觉,然后转回身面朝柳嫣,松开了一直死死攥着的装着魂魄碎片的桌布,施法将魂魄勉强拼成形状,又将损伤到不成形状的魂魄安放回了柳嫣体内。
柳嫣并没有立刻转醒过来,但总算是把命保住了。
丁一也在给宋岸处理伤势,这个固执的少年人着实伤得不轻。可丁一毕竟不是大夫,布条金疮药也替代不了大夫,所以连着柳嫣一起,宋岸也一起进了医馆。
宋煜并没有去在医馆,就像以前一样,无论受了什么样的伤,他都会回到自己的地方去。
丁一也没有出现在医馆,现在还不是自己公然露面的时候。
于是二人就一起回了宋宅。
丁一放下一大堆棉布和金疮药,叹气问道:“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伤成这样却偏偏不肯去看大夫?”虽然是问句,但丁一并没有期待着宋煜真的能够回答他。像是宋煜这种人,如果坚持一件事,那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宋煜果然也没有回答他,所以丁一干脆自言自语起来。
“本来想先不露面,只是暗中助你就好,没想到现在就得和殷家正面交锋。你也是的,半夜三更去女人家干什么,还偏偏带着你那犟得要命的徒弟。带徒弟也行,那小子还偏偏大动真气为你挡针。要不是上次给他处理剑伤时埋了些我的真气,要不是他的伤没完全好,我也不会感到他有危险。如果他的伤全好了,埋在他体内的真气一消散,我可真是俩连你们死了都不晓得。”
这回,宋煜倒是出乎意料地接了丁一的话茬。
“你到底是想说自己不该根本就不该出现,还是在埋怨你出现的太早?”
丁一嘿嘿一笑,道:“难道你听不出,我只是想要你谢谢我?”
宋煜道:“难道谢谢这两个字一定要挂在我嘴边你才开心?”
丁一马上接到:“难道从你嘴巴里就不能说出一句好听的话?”
宋煜立刻闭上了嘴巴。
“算了,我就当你是在谢谢我。”丁一哈哈一笑,转回正题:“话说回来,殷家难道不是你的靠山?为什么忽然要杀你?”
宋煜想了想,确定道:“必是因为那本天书无疑。我取了天书后,他们该是就动了杀心了,直到现在才动手,只是怕我在天书上动了手脚。对于他们来说,天书实在是要比我这十来天的命值钱得多。”
“你的意思是,今天的事不是殷怀一个人搞的鬼而是老人下的令?”
“没错。柳姑娘让我去她家帮忙拆一个盒子,结果盒子里面是一张用来散人魂魄的震心术符咒。普天之下,能把这种霸道的法术压制在一个木盒之中,又能确保咒法在开盒之时才引发的人,绝对不超过五个。殷怀并不是这五个人中的一个。”
丁一道:“他做不到。他的名头虽然不小,可并没有这么高的修为。但为何到了最后,他又放过你们?”
宋煜凝神想了想:“还是天书。我对于殷家来说,最值得利用的就是寻找仙家法器的本事。派殷怀来杀我是老爷子,让殷怀放过我的必然也是他。不经允许就来动我,殷怀既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本事。至于到最后收手,怕是天书出了状况。借殷怀之口说出那番话无非是为了撇清关系而已,以后要我为殷家效力,面子上总要说得过去。究竟如何,大概明天就知道了。”
丁一急道:“明天?你这一身伤的,明天还能爬得起床?”
宋煜道:“外伤多过内伤,出去见见人还死不了。可要是不去殷家一趟,能不能活就不好说了。”
翌日,正午,申肖楼。
宋煜站在老人面前,挺拔的像一杆标枪。
也许是这几天没睡好,老人的脸色很不好看,自从殷怀跟他汇报了一个“神秘人”出现救了宋煜之后,他就对这个“神秘人”的身份产生了深深的担忧——
老人道:“我真是没有想到啊,你宋煜这样的人,居然也有朋友。”
宋煜看起来倒是很轻松的样子:“宋家势力虽然不及殷家,可是宋家的追杀也并不是那么容易逃脱的。我若连一个帮手都没有,岂非早已成了死人。”
老人道:“如此看来,你这位朋友应该是身手了得了,不知是何方神圣呐。”
宋煜道:“闲云野鹤,方外之人。他不愿意现身,自然轮不到我背后讲说他的事。”
老人冷笑道:“既然是方外之人,还是少管方内的事为妙,不然的话,现不现身恐怕就由不得他了。”
宋煜也笑了笑,并没有接话——有些话,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你接下去才说给你听的。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终于,老人说到了正题。
宋煜道:“老爷子请讲。”
老人道:“你没有在天书上动手脚?”
“没有。”宋煜回答得无比干脆,不容置疑。
老人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宋煜道:“凭两个字。”
老人道:“哪两个字?”
宋煜道:“宋煜。”
宋煜说没有,就是没有,没有为什么,也没有假如。他的话绝对没有虚假,也绝对不容更改。
老人微微点了点头,脸色反而好看一些了。
一个撒谎的人,怎么可能有这种气势?
可天书的变化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昨日殷怀刺杀宋煜之时,天书突然变得透明,要不是自己及时通知殷怀住手,天书怕是就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尽管老人坚信世上没有一种凡人的法术可以使仙家器物隐去形状消失不见,但是他也不能不怀疑天书的变化是宋煜搞的鬼。
老人思忖良久,缓缓开口:“我看,天书就交由你保管参阅罢。”
宋煜略微一怔,但随即应道:“好。”然后起身上前,拿书就走。
老人只是看着,不动也不拦,目送宋煜走出视线。
看着宋煜离开,呆在一旁许久未出声的珑儿疑惑到:“老爷子,就这么让他把咱们找了几百年的天书拿走么?”
“全天下有他这种本事的人,我活了这么久都没有见过第二个。他不是宋家的种,什么来历,江湖上也没人知道。我总觉得,天书和他之间有许多你我参详不透的关联。或许世上能破解天书之谜的人,只有他一个。况且,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天书才是他能活下来的仰仗,所以我倒是不担心放在他那儿有什么危险。”
珑儿又问:“那万一他将书交还宋家,我们岂非功亏一篑?”
老人不以为然:“不管宋煜是不是细作,把书交给我都是他唯一的选择。以宋家的实力,就算我把天书送给他们,他们也用不了。”
珑儿听了老人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着宋煜离开的方向,老人忽然叹了口气:“我们每个人都是赌徒。他把天书给我之时就在赌他自己的命,赌我能否留他解决天书的事。我们也在赌,赌他是否真的为殷家卖命求生。他赢,只赢一条命。我们赢,却是赢整个天下。珑儿,你说我该怎么选?”
“当然是赌下去!”
老人忽然放声大笑,笑声瞬间就填满了整层楼阁,你甚至无法想象这样洪亮的笑声,是从一个精瘦而年老的老人身体里发出来的。
“这个赌局,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输,也根本不会输!从宋煜决定到她家救她的那一刻开始,胜利的天平就已经不可逆转地向咱们倾斜了!好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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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不同的表情。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急,有人闲……但更多的是各种各样的麻木。
麻木也分种类么?当然,为情所伤的麻木,为金所困的麻木,为琐事而扰的麻木……麻木,源自于习惯。
宋煜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的脸上是不是也挂着麻木的表情?可他摸到了痛苦。
他不会麻木,就算他想也不会,因为他从来就不能习惯于杀戮,也不能习惯于不安氐惆。
所以他会一直在不习惯中感觉到刺痛。
天书揣在宋煜的怀中,宋煜走在大街的怀中。
你若看见街上那成山成海的人,绝不会感到孤单。可你若见到人海中的宋煜,也绝不会觉得热闹。
他一向都是一个人。
又回家了,房间里仍旧挂着被子一样厚重窗帘。宋岸还在医馆,柳嫣也在医馆,诺大的一间房子显得空落落的。
宋煜慢慢坐到椅子上,拿出天书,端端正正地摆在书案正中央,然后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
天知道盯了多久,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个时辰,宋煜突然放声大笑,笑到背过气去,笑到眼泪决了堤一样止不住地从脸上滑落。
见死不救、杀人狠辣、寒若冰霜的冷面阎王居然在狂笑着痛哭!
这是怎样的一种笑呵!是如释重负,还是无可奈何?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伤到好似中了魔?
管他呢!宋煜笑,只是因为他想笑。宋煜哭,也只是因为他太久没有哭过。到了今天,他完全有资格想做什么表情就做什么表情,因为他已经拿到了天书!
投靠殷家只是为了活命?
劈了红瞳行尸只是为了远离天书这个麻烦?
把天书交给殷家只是为了后半生的安稳?
不,欲擒先纵。
奕鸿师叔说,不能动,你得躲,千万别心急,忍得越久,才越有可能成功。
宋煜几乎就要成功了,他已经拿到了天书。
拿到了天书,那件让他连死都不敢死的事情才可以着手去做!
十一年!
十一年的苦难和委屈,终于要随着这件事的开始而结束了么?
宋煜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浑身紧绷得像是一块铁板,直到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吐息三次,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对自己说,还不是时候,虽然快了,但不是现在。
现在,需要冷静。
他睁开了眼睛。
眼睛里没有狂喜,没有泪水,没有兴奋,没有委屈。
冷面阎王的眼里,只有冷静。
彻底冷静下来的宋煜翻开了天书。
天书的纸很薄很脆,他每翻一页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损坏了这本来之不易的至宝,或是一不小心就看到了什么颠覆人生的惊天秘密。
一页,两页……十页,二十页,宋煜翻书的速度与来越快,到后来干脆像码纸钱一样用大拇指一码几十页。
这本书上根本连一个字都有没写!
也不知是哪个混账王八蛋定下的规矩,自古以来,几乎所有能被冠以“天书”之名的奇书,要么半个大字没有,要么写一堆从天地玄黄到宇宙洪荒都没人认得的鬼画符。
宋煜的太阳穴抽筋一样地疼,疼痛沿着面部的经络蔓延开去,网一样罩住整个脑袋。
纵使他脑子比绝大多数人好用得多,也难以从白纸参详出什么神秘深奥的东西。
房间里的光线刺得眼睛发干,所以他闭上眼揉了揉发紧的眉心。
稍作休息,等下再翻一遍。
宋煜这样想着,可再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让素来冷静的他都控制不住地从椅子上猛地弹了起来。
周围的一切全部都变了!
没有房间的白墙、茶几,没有窗和门,没有天书,没有声音,甚至没有光!周围的一切尽是黑暗和死寂。
宋煜的手在抖。
宋煜绝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但是此时此刻,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在抖。
是害怕么?宋煜不知道。
害怕并不是他所熟悉的一种情绪,自打入了道门,见过的骇人听闻的事情实在太多。可是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一种寒入骨髓的冰冷,那是超越了人类理智所能控制的感觉,是做为一个生灵本能的,畏惧。是柳絮面对无相清风的畏惧,是雷火面对磅礴大雨的畏惧,是灵智未开的人类面对浩瀚宇宙的畏惧。
可宋煜不知道自己在畏惧什么,他只能攥紧了拳头。
然后,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你的选择是什么?”
言语未毕,又出现了一个声音。
“他死了,你就不会活了么?”
紧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这许多的声音里,有的感觉那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在说话,还有的从来没有听到过,但一听便觉得如闻晨钟暮鼓。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放手,是对的么?”
“你有没有看见她在哭?”
“原来我找了那么久,凶手居然是你!”
“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一句话:
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宋煜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他右手攥得连指关节都发了白,左手忍不住抬了起来捂住了耳朵。
接着,无尽的黑暗里兀然出现了光亮,这让他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不得不阖成了一条缝。
光亮里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宋煜看得并不清楚,只能勉强辨认出正中间的人影正用手指着自己。还没来得及再仔细看清楚,身后又冒出一片光亮,光亮中还是一些模糊的人影,似乎正在对峙。
一片,又一片。很快,宋煜周围所有的空间都被各种影像挤满。
那个女孩为什么在雨里爬行?她似乎受了伤。
这个少年怎么跪在地上,他在喊叫着什么?
那是什么怪物,居然用头上的尖角刺穿了那人的胸膛!
漆黑的剑,是谁在用漆黑的剑一片片削掉自己身上的血肉?
……
“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声音还在回响,宋煜几乎要崩溃。
突然,画面里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虽然看不清,但是宋煜知道,“他们”正在盯着自己,“他们”都在说一句话。
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别问了!不要再问了!”宋煜终于吼了出来,他猛然转身,想要背过这些模糊而真切的注视,可是转过身以后,等着他的是另一群人同样的注视。所以宋煜继续转身。然而无论他怎么躲,都躲不开如影随形的目光,和响彻脑海的询问。
宋煜简直觉得自己要疯了。
就在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徒劳地做最后一次转身的时候,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他自己。
“他”对他说:“到九州越地去,那有你的答案。”
说完,“他”就开始碎裂。周围的一切都开始碎裂。无数光亮碎裂成金色的尘埃,同眼前的“他”一起,旋转着飘向自己的脚下。接着脚下的土地也还是碎裂,宋煜脚底一空,整个人都同光尘一起,坠向了无底深渊。
猛地睁开眼,宋煜像一个溺水获救了的孩子一样,惊恐地喘着粗气。
房间还在,他也还在。
他的一只手还放在天书上,不知何时,肩头上伤口渗出的血,沿着手臂流到了天书上,此刻也已经干涸成暗红色。
是噩梦么?不,绝不是。自己这二十几年做的噩梦还少么?怎么可能被梦给魇住?但如果不是噩梦,那么刚才发生的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宋煜开始回想方才幻境中出现的声音和影像,却惊讶地发现,除了心底渗出的那一丝冰凉透骨的寒意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以外,自己竟然只记得一句话,“到九州越地去,那有你的答案”,其它的再记不起分毫。
“所以,你就连为什么要去九州越地都不知道?”
当丁一从宋煜口中得知他从天书得到的启示指向了小半个岭北河南时,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
宋煜犹疑地点了点头:“血染到天书上以后,我出现了一些幻觉,不过都记不清了,只记住这一句话。且去了再说。”
九州,即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战国时期的越国就处在东南扬州之地,《汝雅·释言》有载,越,扬也。按照现世的划分,北起苏皖,过江浙、南至赣闽地界。
丁一道:“我以为,你从来不会做这种不确定的事。”
宋煜道:“我以前也是这样以为的,但是现在我只能去试试看。”
丁一道:“古扬州的地界那么大,你要去哪儿?去了以后又要做什么?”
宋煜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我如何知道?”
这回换成丁一苦笑了:“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去古扬州,难道你要到各个镇子上去闲逛,看看能不能碰巧遇见什么事儿帮你破解天书让人白日飞升的谜题?”
宋煜回道:“大概也只能如此了。”
丁一又问:“殷家那边你打算怎么说?”
宋煜转过脸去望着窗外:“实话实说。”
无需多言,丁一已明白。
天渐暗了,乌云渐渐布满天空,今夜又是一个雨夜。
丁一望着窗外的雨,竟有些痴了,过了许久才又道:“关于我,殷家那边怎么说?”
宋煜:“自从上次现了身,老爷子就对你的存在耿耿于怀。所以我也想问你,接下来你会怎么办?”
丁一搔了搔蓬乱的发际,脸上又出现了平日里疯疯癫癫的笑容:“你知不知道天下道法界中人现在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宋煜很配合地问到:“是什么?”
丁一道:“无价的天书和叛徒的人头。有了天书可以得道成仙,有了叛徒的人头可以扬名立万。这种美事岂非是天下人都想得到的?”
宋煜道:“哦?”
丁一道:“这两样东西无论是在谁身上,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宋煜居然点了点头,道:“的确这样。”
丁一又道:“而这两样东西,你好像都有。”
宋煜居然又点了点头:“好像是的。”
“所以。”丁一接着道,“你很危险。”
宋煜跟着重复了一遍:“所以,我很危险。”
丁一道:“虽然你是我的朋友,而按理来说,我应该在这个时候和你并肩作战,可我却确确实实是要开溜了。”
宋煜问:“为什么?”
丁一反问:“你看我像不像是个呆子?”
宋煜答道:“不太像。”
丁一做出了一副“算你有眼力”的表情:“所以我当然不会跟你在一起被他们一勺儿烩!像我这么聪明的人,当然要选择’苟且偷生’,再给你收尸才算得上朋友!你自己多多保重,我要走了……”
话癫,人更癫。“了”字才出,丁一人已经飘到了门外,一癫一癫地走掉了。
宋煜起身来到窗边目送他。
一声闷雷,吐尽数日来的所有愤懑,大雨倾盆而下,毫不留情地拍打着街道生冷的路面。接着又是一道厉闪,映得周遭光如白昼,也映出丁一的身影。
起风了。
风也无情。它不会因你的意志而改变方向,哪怕你哭喊、咒骂,它也只会冷漠地刮过你的骨肉,再将你的一切怨恨淹没、带走。
丁一在风雨中,不潇洒更不轻快。
他甚至在踽踽独行。
此刻,此地,此景,丁一的背影竟同宋煜的如此相似!
或许他们本就是同一种人。
孤独的人。
宋煜一点也不喜欢孤独,可比起见到这个人,宋煜倒宁愿自己一个人呆着。
这个世界上让宋煜从心底讨厌的人并不多,但他绝对是其中一个。
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去杀害其他人的人岂非总是让人厌恶的?尤其是伤害女人。
他是殷怀,此刻正站在申肖楼的门口叫住宋煜的上楼的脚步。
“你说话的声音很难听。”宋煜的目光落在申肖楼的大门上,语气实在不怎么和善。
殷怀淡淡一笑,满不在乎道:“我知道你厌恶我。”
宋煜冷哼一声,道:“谢谢。”
谢谢的意思就是说,你最好有多远就滚多远。
殷怀似没听懂宋煜的话,接着道:“可我劝你最好赶紧喜欢上我,因为咱们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老爷子有事不能接见你,所以让我转告。你那封汇报天书解密状况的信他收到了,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去做。
宋师兄,你家里的‘女眷’,我会替你好好照顾的。在外面办事有什么难处也莫要见外,殷家每个大城镇都有分支,到时候,开口便是。”
宋煜终于转过看了看殷怀,良久才道:“你想说的是,你会扣押柳嫣姑娘作人质,然后时刻派人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么?”
殷怀道:“宋师兄多虑了。我只是帮你了却后顾之忧而已。”
宋煜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眼神又从殷怀身上移开了,就好像眼前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一样,径直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毫不客气地将殷怀撞到了一边。
看着宋煜的背影,殷怀用手扫了扫被撞到的肩膀,冷笑着道:“那咱们,就后会有期了。”
甩开了殷怀的宋煜忽然并不很想回家,他怕自己迷恋上那个有着温柔灯光和温暖被褥的地方。而温柔和温暖这几个字,又总会让他想起一个人。
一个女人。
可他这样的人,是不应该迷恋任何事的。
他也不该迷恋任何人。
心绪烦乱的宋煜沿着殷家门口的那条街一直走,遇到了河,就再沿着河岸走。直走到月上树梢,灯火阑珊。
这个时辰,已经从医馆回到家的宋岸还在熟睡罢?
想到了徒弟,宋煜这才返程回家。
家里客厅的灯还亮着,那是宋岸给晚归的他特意留灯。
宋岸正睡着。
宋煜熄了客厅的灯,轻轻推开了宋岸的房门。
宋岸紧紧地裹着被子蜷缩在床脚,呓语、哭泣。
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学会了多少了不起的功夫和法术,宋岸始终还是那个执拗而脆弱的小男孩。
宋煜也想呓语,想哭泣,可他不敢,所以他时常会羡慕宋岸。他甚至有一种把心里所有事通通讲出来的冲动,但他绝不能这么做,就连想一想都是危险的。
所以他赶紧关上了房门回到自己的房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熬时间。
卯时刚到,宋岸就醒了,此刻天还没完全光亮。
像往常一样,宋岸打算给师父做早饭,却发现师父早已做好了早饭等自己。
鸡蛋,咸菜,馒头,豆浆。
宋岸皱眉:“我是不是起晚了?”
宋煜道:“没有,我只是有些事需要告诉你。”
宋岸仍皱着眉,站到了饭桌前,“我,做错什么了么?”
宋煜摆摆手:“没有。只是从今以后,我可能会经常不在你身边。我希望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能好好生活,好好读书。”
宋岸的眉皱得更紧,犹豫好半天才鼓足勇气道:“可是师父,我不想读书,我能同您一起么?”
宋煜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宋岸觉得浑身不自在,开始后悔说出刚才那句话,眼睛不自觉地往自己的脚上扫。这应该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忤逆”师父的安排。
宋煜丝毫没有“被忤逆”的不快,说话的语气反而更和缓:“你已是个大人了,我无法强迫你做什么。我只希望,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宋岸立刻开口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在开始思考,认认真真,仔仔细细。
从他变幻的眼神中,你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心理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宋煜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宋煜知道,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的嘴唇抿紧了。
宋煜知道,他下定了决心。
“师父,我要跟您一起。”
宋煜嘴角动了动,声音有点疲倦:“好,吃饭。”
宋岸没有听出他的疲倦,宋岸只听见了那个“好”字。
大孩子高兴地拿起碗筷,展颜舒眉,岂料煎好的鸡蛋刚一入口,就忍不住又皱起了眉。
“师父,可不可以求您一件事?”
“讲。”
“无论以后发生什么,都让我来做饭好么?”
“怎么?”
“盐……煎鸡蛋里不能加糖,得加盐……”
(阶段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