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口寨

　　原山烽燧到北口寨的路程并不太远。骑队按非常舒缓的速度行进，半个时辰后，前方军寨已经遥遥在望。方远猜想，岳川安排大伙在烽燧过夜，主要还是找个理由，给守卒兄弟们送点吃的，也真是难为他这一番心思。
　　思量间，两旁景物已由草原逐渐变为丘陵地带，地势高低起伏，稀稀拉拉的灌木丛东一撮、西一堆地杵在山石间。前方视线所及，两个数百丈高的险峻山峰巍峨耸立，峰后群山如海如潮，无穷无尽也似向两侧和后方绵延，形成一道巨大的屏障，挡住草原去路。
　　一处宽约数百丈的开阔平坦河谷地，就坐落于两山之间。谷地靠近右侧山峰处，一条浅浅的溪流由南向北，从两山中间穿过，向东拐个弯，沿着山脚曲曲折折地向草原延伸而去。
　　左侧山峰斜坡处，一座阔大军寨，依山而立，虎踞龙盘般俯视着整个河谷。寨上望楼处，数面长大军旗迎风招展，中间最高旗上一个斗大的“赵”字，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醒目。
　　号角联络中，方远骑队穿过谷地，在斜坡处滚鞍落马，直向寨门走去。此时军寨门口人来人往，一片热闹景象。一队军卒，肩挑手拿各色器具，正对寨墙进行修缮加固，敲敲打打声叮咚作响。数十名民夫，正赶着十几辆空车鱼贯而出，显是返乡的辎重运输队。
　　方远吊在队尾，一路避让着运输车队，四处打量眼前军寨。此前见过原山烽燧后，他想象着北口寨约摸也是简陋不堪的样子。但现在入眼景象倒是颇令他感到意外。
　　只见这军寨约里许见方，空间颇大。寨墙并非一般的木制栅栏或夯土之类，而是考究地用条石包墙、中间夯土。墙高两丈余，四面皆设敌楼、望楼，油布盖着的弩弓机具随处可见。墙脚数丈远处挖有壕沟，沟前甚至还有鹿砦、据马等器具。这俨然一座极具防御能力的坚硬大寨！
　　寨上寨下值守士卒，老远的就跟岳川等人打趣笑谈上了。守门士卒羡慕地拍一下鞑子战马，高声招呼道：“岳哥儿回来啦~看来又打个好大胜仗类~瞧这些鞑子马，当真健壮得很。”“那是，就咱岳兄弟这身马上功夫~鞑子遇了，还不被杀个屁滚尿流。”寨墙上另一巡守士卒也凑趣恭维道。
　　岳川跟寨门口的弟兄笑笑致意，将手中各色吃食向那打趣的几位分去：“过奖啦~全靠弟兄们关照。待俺先去回过将主，再和弟兄们叨唠。”说着，又向方远这边一指，跟守门军卒介绍道：“这位是辽东逃难来的方兄弟，草原上一块杀过鞑子的好汉子。”
　　方远向几位军卒点头一笑。那些军士听岳川这么一说，也便知趣不问，只略略打个招呼。
　　待到进得寨子里面，只见数十间各式建筑物规整排列，兵舍、粮仓、库房、马厩等设施，十分齐全。中间还有偌大一个校场，作为平时训练和战时集聚兵力所在。
　　方远将马交给杨小五等人安置，自己跟着岳川前往校场后面的衙署拜见上官。之前路上，岳川已经询问过方远，要不要就在北口寨入了军籍，当兵吃粮。方远自然满口应承，他正愁自己来历说不清楚呢。不过他仍担心入军籍没有那么容易，毕竟他出现得太过怪异，而且没有任何证明自己身份的凭证。
　　等到跟着岳川拜见过队正蓝友德、哨长常衡和北口寨最高军事长官、守备魏勇后，他们都向岳川明确表示同意方远入军伍。方远这才放下心来——自己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总算有了明白身份！
　　其实按大赵制度，来历不明的人是不可能这么简单入军籍的。赵朝户籍管理极为严格，无论地方民户，还是卫所军户，都需造册登记，在中央户部（五军都督府）和地方省、府、州县（都司、卫所）备案，户籍增减变动，都需所辖官衙机构出具凭据，地方乡里由里长、甲首作保，卫所由小旗作保。
　　只是大赵立国已近两百年，封建王朝惯有的各种通病，在大赵也是日益显现。随着土地兼并加剧，欺瞒丁户、赋役不均现象愈演愈烈，致使民户、军户逃失严重，各地流民泛滥，而卫所制几乎名存实亡，军队野战主力也转变为招募来的营兵为主。
　　可边军苦寒，光靠良家子应召不足以补足员额。故而近几十年来，各大边镇事实上也会招募一些看上去没有作奸犯科案底的流民逃户，只要肯上阵厮杀就行，至于户籍，就没那么多讲究了，一般来说，军中有人作保就可以。
　　这么做，一方面解决了边军兵额不足问题，另一方面也能缓解流民生乱的压力。朝廷对此，亦是睁只眼闭只眼。当然，这也仅限于边地，在内地，管控相对还是比较严格，隐瞒丁口的现象虽然普遍，但想要上个户籍，官面上的流程还是很规范的。
　　而且，方远所上的这类军籍，一般而言是不能迁入民籍的，因为他没有来历。而本朝户籍管理，遵循“从哪来、回哪去”的原则。所以，这个军籍，目前来看还是个“二等公民”。
　　即便如此，方远还是很开心的。当军寨书办解东阳，把标识有军士身份的腰牌、凭证交给方远时，方远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自己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起点！尽管在目前看来，这个起点是那么的卑微，可是未来如何，谁又知道呢？
　　解东阳与方远一番接触，倒是对他大为欣赏。这时代读书人少，偌大军寨，识字的都没几个，解东阳与这帮粗鄙的厮杀汉整天混一起，还是有点郁闷的。突然间遇到方远这样一位读过书的奇葩军卒，一时相谈甚欢。方远也是深有同感，短短时间，两人之间竟已有了知己之意。
　　直到时近晌午，方远才和谈兴仍浓的解书办告别，去库房领了自己的战袄、甲胄、兵刃等军士行头，去兵营向他的顶头上司——岳川报到。他是由岳川作保入军籍的，分在岳川这个伍。
　　大赵咸佑五年八月初三，北方边地一个小小军寨中，多了一个小小的小兵。现在，这个小兵的到来，对于庞大的赵帝国而言，就像一颗雨点落在浩瀚的大海上，微弱几不可见。此时，恐怕谁都不会料到，这颗小雨点，未来将给这片大海带来怎样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