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破镜 三

　　苏知行提剑就砍。
　　这把锈剑与自己的渊源极深，追溯而去，究竟是怎么来的其实他自己都不明白，云里雾里，可能真是哪个装神弄鬼的铁匠骗了老头子高价买来的吧。从记事识人开始，剑就挂在墙上，出门就收在匣中，已有近十九年，互为浸染。
　　他握住剑，同时剑也握住了他，本来被冰冷气机给掐着喉咙锤着胸门，很是难受，但现在也不怎么难受了。
　　普通人要怎么打沧海境的修士？
　　一个字。
　　莽。
　　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冲过去挥剑就砍，满是红锈的剑上不掺杂任何气机，也不可能有什么剑法不剑法。但确实起了功效，大约是杜雨不能看破这把剑的来历作用，不愿意把自己气机压在必死之人的武器上。也有部分原因是苏知行现在的确像个剑客，他握着剑，剑握着他，多多多少传递给了他气势，让杜雨惊异赞叹了一下。
　　于是一退再退。
　　树梢上偶尔停歇的鸮目鸟扑腾着翅膀腾起，黄瞳黑仁里流露出来的可能也是疑惑。
　　一个人埋着头狂砍乱刺，一个人不停后退，用几乎是虚影的身形来避开剑锋。
　　这只是表象。
　　实际上，苏知行右臂持剑是一味莽劲，而左臂不断抖落，在用符纸布出一个小小简单阵法，想要逼杜雨不作闪躲，或用气机，或拔剑而落，只要和他对一招就行。
　　这把剑并不简单。
　　曾经有位府中供奉碰过这把剑，顷刻间便感觉气机堵塞，气府周围像筑起了一堵高墙，无法流转。
　　相信锈剑，和相信黄鹤都是一样，无关好坏，无论年月，更不用在意时机。驱鬼靠符，对修士靠剑，都不行靠黄鹤，这是他心里头绝不会更改的规律。
　　如果镜帝杜雨碰到这把剑，也许会在短时间内变成与苏知行一样的凡人，来把他强行拉上肉搏擂台，来场凡夫俗子间的打架，抓耳朵掐喉咙阴板砖，这些苏知行还是挺擅长的。
　　也许不会？
　　但那也没办法，苏知行只能靠赌。
　　同样，杜雨也不是在一味闪躲。
　　佛家有“步步生莲”一说，讲佛法高远，法成法门。
　　沧海境修士亦然。
　　第七境沧海，在释门也称“万象”，在道门又称“逍遥”，是山上山下的分水岭，到七境的修行者无论什么流派路数，都可号“山上神仙”四字，已臻至血肉之躯的身体体魄，气府气机的极限，不能再高。
　　不入流的人们会觉得，所谓“沧海”，就是气机和沧海一样广阔用之不竭的意思。其实不然，就算是天境，气也不会取之不尽，没法超脱循环之外，只是一口气的长度通常来说足够用了，很少能有需要换气的机会。
　　是说。
　　人踩在万象上，人逍遥尘世外，人游走沧海间。
　　海洋在凡人的臆想里永远都是离红尘远，难以触及，又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水天一色，一线之隔。
　　只差一步，即可登天。
　　杜雨每次后退一步，都在脚下种了一缕气，这些气出了窍门就用过即散。它们轻松化解掉了每张符纸上的字眼，同时无形中升腾而起，在那把锈剑的锋芒上观察试探，就算有什么奇特也影响不到自己。
　　五十步。
　　五十气。
　　触碰到剑刃，纷纷像水泡遇针，什么都没有发挥就散去了。
　　杜雨更加不会亲手触碰那把剑，苏知行追过来砍，他继续随意走动躲避剑锋，拉开距离。
　　后者很快就气喘吁吁，挥不动剑，追不上他。
　　杜雨看见他满脸涨红，寒秋时分还满头大汗，知道是他胸中的郁闷和体力不够导致的，嘴角微翘。自己这些年杀过的人可能与他见过的人差不多数目，他耍的自以为是小伎俩，出于无知。
　　“那……”
　　杜雨左手把右边破碎的袖边垂布提起来，右手落在剑柄上。
　　他忽然眉间阴沉，咬了咬牙。
　　终归年轻人的困兽之斗不是耍戏，还是发挥了些作用的，不远处道路上掺杂着沙尘血色的气势已经逐渐逼近，犹如一团远远红色豆火，现在已经成了个大火球。
　　苏知行已经站在了十几丈外，背靠一颗老树，慢慢把屁股滑落下去，抱着剑大口喘气。
　　那把剑真够烦人。
　　但也是福气，杀了他们以后，剑自然落到我手上。
　　余刀仲来了，很快。
　　杜雨想。
　　对苏知行不过是用弹指之间的手段，但面对余刀仲，遮遮掩掩太娘们，不爽利，该要露些真本事了。
　　夜风吹。
　　甲胄作响。
　　脚步轰轰踩地。
　　杜雨一手扶剑，一手摆了摆，当打着招呼：“余将军，你来了是个错误。”
　　余刀仲看一眼就大约知道情况了，根本就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快步到苏知行身边，掏出两枚丹药给他服下。手掌拍在年轻人胸口，感受到破烂到了极点的体魄窍门，浑身到处都是一块一块死气，以及开始发黑变冷的血液，立刻输送补足些温暖气机进去。
　　想到年轻人只是个纯粹凡夫俗子，竟然内部比半死要活的修士还不堪，不由心痛。
　　“知行，你这个想法……太傻了！”
　　余刀仲低头重声道。
　　苏知行从牵引剑，握剑开始，每一分毫都在不断消耗打碎自己的身体。那把剑本就不该是凡夫驾驭得了的，若非多年滴水穿石的磨合，早就自己“砰”地一声爆炸了，都不需要杜雨多此一举。
　　他倒不怎么在意自己的感觉，而是笑着回答：“余叔叔你想啊，如果我不卖个破绽，装傻充愣跟着他出来，他肯定还会接着藏，会不会害死不知道的人？会吧，虽然这么说有点自吹自擂，但确实只有本少爷看破了他——”
　　他笑眼未把话说完，就低头开始咳嗽。
　　“余叔叔啊……你给的——咳咳，那股气也太猛了，我开始吃……吃不消了，先躺会啊。”
　　苏知行放松下来，有点儿昏昏欲睡，但他还是不能让自己睡下，得继续关注着杜雨会做出的行动。
　　余刀仲想拍一下他肩膀，想了想，放手，朗声道：“知行，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这本来就是我的职责，放心，我这把浩浩‘天荡’，定杀此逆徒！”
　　苏知行眯眼。
　　余将军说的是很让人放心，可他还是没法放心。
　　杜雨被刑部起号“镜帝”。
　　为什么？
　　为什么叫镜帝？
　　他对自己不过是随意动动手，稍微展示了下沧海境的恐怖，自己逼不了他碰剑，就只能等死，没办法。
　　接下来，大约就能看见他的真正手段了。
　　希望是在能够接受范围内的吧……
　　深夜萧萧。
　　余刀仲拔刀。
　　杜雨也开始拔剑，他不再是一寸一寸拔，而是直接全拔了出来，一道璀璨的白色亮光闪出鞘中。
　　他右手横剑，左手二指捏住剑锋，作出一个有些恐怖两边嘴角翘高的冷笑。
　　“死。”
　　余刀仲骤然发觉自己握刀的手臂失去了自己的控制。
　　他额上冒出冷汗，惊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杜雨冷冷盯着他。
　　余刀仲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臂往上。
　　再往上。
　　抬了起来。
　　把天荡对准了自己的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