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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下山，下山再上山，约莫花了三四日时间，已从山路到青骢州境内繁华之处。苏知行脚力算不错，黄鹤是修行者自然不必说，两人平时吃干粮腌肉，偶尔也打点野味解解馋。
山上多得是打猎的猎人，砍柴的樵夫，却很难见到话本小说里常有的飒沓青衫客，白烟隐居人，多多少少让苏知行感觉江湖乏味，有点儿遗憾。
途中因为山雨倾盆，满眼雾蒙蒙，就用一些细碎银两让两个扛着大袋子，腰悬双刀的背弓猎人带路。
结果他们没要银子，这让苏知行有点儿惊讶，心想这就是江湖义气么？
猎人上山一趟，得获取冬天半月所需的食物，他们沿山而居，靠山吃山，没法依靠种田收稻生活，就吃野果硬肉，所以身体强壮。再拿皮毛胆骨，去旁边县城换取所需，常与猛虎野猪搏斗，根本不怕什么鬼魅妖魔，而且这一带的邪物不知道因何原因，出奇少见。
苏知行看见他们袋子里放了头鹿，一问，是白鹿。
于是询问，白鹿可是沾染仙气的动物，就这么杀了吃肉，就不怕天上仙人怪罪？
猎人笑着回答，肚子饿了，天上仙人怪罪就怪罪吧，总比饿死好。
在快要走出大山的时候，不碰巧，遇上了一伙看中他们的剪径强盗。在踩中了一个用树叶掩盖的陷阱后，林间口哨声响起，然后脚步声大作，十几个强盗全围了上来。
苏知行皱皱眉头，旁边两个猎人却很讲义气地护住他和黄鹤。
一个看起来没什么本事的富家少爷，和个身段都还没长开的小侍女，哪里可能是凶恶强盗的对手。
年纪老些的猎人握稳双刀刀柄，对苏知行说道：“放心，这位公子，你给银子，我们肯定送佛送到西，没有半路抛下你们的道理。”
另一人也点头道：“那当然，公子，这帮强盗是从大牢里逃出来的，逃过官府追捕就一直隐藏在这片山地里，专门截取过路商客财物过日子。那个为首的满身虎纹大汉，江湖名号‘金钱虎’，你要小心些。”
苏知行好奇问：“你们已经遇到过了？”
老猎人咬咬嘴唇。
年轻些的稍稍迟疑，坦言道：“公子，我也不瞒你，我们过去就是和他们一伙的，当时就觉得，没法活，只有这样好活，还偶尔能吃香喝辣。直到有天，我们遇见一个过路的读书人，本来是想打劫他，但却被他给点醒，才开始做猎人。”
老猎人也叹了口气：“我们二人是同乡，因为不愿被拉去当苦役才逃出来做了匪贼，实属被逼无奈。”
苏知行笑了笑。
老猎人和年轻猎人看见金钱虎带人缓缓走来，同时拔刀。
金钱虎皮笑肉不笑，看着他们说道：“怎么？现在猎人也不当了，开始做护卫了？呵，我劝你们收刀罢，看在共事一场的份上，不杀你们。”
他转而再看向苏知行和黄鹤。
“不过，这两个人就不那么幸运了，能带着侍女出行的年轻公子哥，肯定都是有钱人，加上这个侍女不错，等再长大一些一定是个绝色美人，与其便宜他人，不如给我做个压寨夫人。”
两个猎人立在苏知行和黄鹤身前，他们深知这个金钱虎杀人如麻，心性极恶，那个读书人无法纠正，可能就算是圣人下界也纠正不过来了，被他盯上的猎物插翅难飞，如果看不顺眼，甚至可能劫完财物还要暴起杀人。
金钱虎眯起那双凶厉的虎眼，他在等待这个不知根底的公子发怒，然后把底蕴取出来反抗。
这些年轻的纨绔子弟，最好猜透，随便激怒他们一下，就会冲过来送死的。
如果是真有什么厉害的底子，那就没办法，溜之大吉。
结果苏知行和黄鹤都好像听了场和自己无关的戏台演艺，一点没有被激怒的样子，反而聊起了他刚刚的话题。
“少爷，他说我长大了肯定是个大美人耶。”
扎着马尾辫的黄衣小姑娘满脸期待。
苏知行翻白眼道：“这家伙白长了粗膀子一身膘，却是个瞎子。”
“少爷！承认自己的侍女确实很好，就那么难么？”
“嗯？你刚刚有在说话么，我耳朵有点不舒服，没听清。”
别说金钱虎和后面的十几个强盗，就连两个猎人都有点懵，心想这俩是真的丝毫不怕，还是压根没见过什么世面被吓蒙了，开始胡言乱语了？
金钱虎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认为他们还是没有任何依仗，所以才要靠不在乎的言语迷惑自己，就对身后小弟一招呼，纷纷开始举起刀前冲而来。
黄鹤想摘下木匣递给苏知行。
苏知行拍拍她肩膀，笑着摆手。
但两个护着他们的猎人就没这么心大了，他们看见金钱虎动手，马上抬双刀准备抵挡。
两个小鸡一样的小娃娃不是十几大汉的对手，那两个猎人就真的是了么？
他们心中也有忐忑。
可手中刀丝毫不动摇。
之前虽然没有亲手杀过人，可也抢夺过许多人的财物，犯下了许多难以弥补的大错，还跟着金钱虎从大牢出逃伤了官兵……要不是有那位读书人的点拨，他们早已鬼迷心窍，不知何为“人”。
只知害人，不知救人，便已是披着人皮的鬼物。
尽管做着猎人，但心中还是愧疚万分，晚上闭眼胸中好像有块石头压着，久久没法睡下。
现在终于有了个可以让自己好好闭眼睡觉，少些愧疚的机会。
救下他们！
强盗们不是往死里砍，他们也是只为抵挡，对过一合刀，强盗们就不再动手，而是等候金钱虎的示意。
年轻猎人从怀里摸出一个玉制镯子，放在老猎人手心，苦笑道：“大哥，我该这么做，所以……我要是死了，帮我把镯子交给我娘，就说她儿子在公门当差混得很好。”
老猎人接下镯子，目光炯炯，对两人说道：“两位，我们会拖住他们，这些强盗不值一提，但金钱虎——我们拖不了多久，还请两位快些离去，往西有条小路可以下山，最快，最保险。”
苏知行点点头，拉着黄鹤手就往反方向走。
没走多少步，黄鹤突然甩开苏知行的手，认真说道：“少爷，这样不对，我们应该救他们！”
苏知行问道：“他们是要让自己安心，成人之美，难道有问题么？”
既然本是该死之人，那在迷途知返后用壮烈英勇的方式去死，也不错。
黄鹤摇头道：“他们已经安心了，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们逃出生天，就比不知道多少人高出一大截，就算他们以前是强盗，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知行抬头想了想。
黄鹤拉住他袖口：“少爷，要对好人好点。”
苏知行眼角柔和下来，揉了揉她脑袋：“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
此时。
雾气蔼蔼的山林里，年轻猎人已经精疲力尽，靠在大树旁喘气，而老猎人和金钱虎各出一刀，看他涨红发青的脸，就知道已是强撑。
金钱虎冷笑问道：“何必？”
老猎人厉声反问道：“这大山如此大，要养活自己的手段多了去，你为何就非要做最令人不齿的一行？”
金钱虎好像听见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摊开布满虎纹的手臂，大笑道：“有什么用？你告诉我，做个猎人，难道哪天官府封山了，你就能活了？我来明白告诉你，都不好活！还是像我们一样，潇潇洒洒，想杀人就杀人，想吃肉就吃肉，像神仙似的自在，什么规矩都当个屁，难道不舒服么？”
这番话让饱受其苦的两个猎人都一时无法反驳。
但他们知道，这是错的。
大错特错。
金钱虎无聊摆手：“好了，闲话到此为止，你们背叛了我们兄弟，现在还反抗我们，就去死吧。”
十几把刀晃着亮光。
年轻猎人面临死亡时，有那么一点点害怕，一点点难过，可完全没有一点点懊悔。
他很轻松。
这时候下了地府，过传说中孟婆桥的时候，孟婆问他是好人坏人，他可以抬起胸膛说一句，我曾是坏人，但到死为止，我都是个正正堂堂的好人！
老猎人已经没有力气再作抵抗，坐在地上，估摸着两个年轻娃娃也差不多安全了，于是吐了口憋了太久的清气，对旁边人说道：“连累你了。”
年轻猎人有些哭腔：“大哥，你以前老骂我是个废物，现在呢，我算是个男子汉了么？”
老猎人笑着回答：“那不是骂你，其实是我在骂我自己，现在——你绝对是个男子汉了。”
两人眼前好像都有条溪水。
恍如隔世，但记忆犹新。
溪水旁妇人洗衣聊天，石桥上红裙的姑娘翩翩起舞。
回过神来，他们才发现那不是死前梦中的家乡。
不是红裙的黄衣少女旋转如起舞。
剑舞。
圆弧般的一剑。
像是切开了一个熟透的大西瓜，溅开漫空的红花。
苏知行扶起两人，像是没有看见眼前的满地触目惊心，两个猎人都有些发愣，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现实，直到年轻猎人掐了一把自己，才笑出声来。
他告诉苏知行：“那位读书人说过，我们会有心魔作祟，令夜不能寐，但只要坚守本心，迟早有一日会碰到破解之人……原来那个破解之人就是你们啊。”
苏知行揉揉鼻子。
这是啥？
预言？
你们当时咋不问问，那读书人是凡人还是神仙？要是神仙，还当个屁猎人啊，直接跟着去修行啊，现在说不定都是腰悬双刀的响当当江湖大侠了。
黄鹤对自己的出剑很满意。
老猎人见她如见鬼，看小姑娘想笑着和自己说话，连连后退，让黄鹤莫名不解。
已经差不多到了下山的时候，苏知行辞别两位已经可以睡上好觉的猎人，顺便补充了一句：“那个什么，金钱豹？他说他们可以什么规矩都不要，自由自在像神仙。其实不太对，因为据我看的大量神鬼志异所知，神仙的规矩比我们可多多了，咱们好歹犯错能改，罪有巨细，但人家貌似爱上个凡人就要打落金身，甚至修行尽毁神魄俱灭了，很吓人的。”
老猎人大笑点头。
年轻猎人本来想要送出那个镯子，见苏知行不要，于是寻思着他们俩走山路风餐露宿的，就神秘兮兮递给他一个包裹。
“看你们都是干粮，吃的不好，来，这是我们独家烤制的烤肉，虽然凉了，但味道绝对让你们流连忘返。”
分别后，在下山途中休息。
黄鹤吞了口唾沫，盯紧那个比修士法宝还宝贝的包裹。
苏知行这段时间也被难咽的干粮和烤糊的野味恶心到了，很期待。
打开包裹。
看着那块全肥的肉，和黄鹤开心的一声“可以独享啦，谢谢少爷”，苏知行忍不住吐出一个字。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