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曲

　　老者名讳不详，来乌城赵府做供奉不过短短两月半，自知他名号为“洞洲真人”，天下五大洲，就没个叫洞洲的地方，正好凸显了此老名号之大。他从绿萝州山上来，算是山上人“修心为主，修行为辅”道理必经的下山修心阶段。看着六七十岁，其实只是山上寻常人，但这一来不说贩夫走卒，就连有头有脸的人物碰见，都得喊声老神仙，山上山下，就是不同。
　　他洞洲真人见过的“神仙”，可比许多人走过的桥还多，自然不会被几句奉承叫失了魂，反而更加小心谨慎。他知道苏家内，就如同每个大世家，豢养了与自己一样的修士，境界吃不准，就不好拔剑。
　　老人就没把苏知行当回事过，他关注的只是苏知行身旁的同道中人。
　　结果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苏知行是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带了能打的家伙，可是这个能打的家伙，压根不是什么气场强烈的中年高手，老年仙辈，而是个乖巧的黄衣小姑娘！
　　黄鹤推剑出鞘三寸，每出一寸，气势以相乘的恐怖速度连续暴涨，在推出第四寸时，面前淡然的洞洲真人已经不由得退后一步。
　　普通人，就像在还没爬起来一嘴血的赵薪，看戏的苏知行，几个不知所以的赵府仆从眼里，黄鹤只是在努力拔一把剑鞘太窄的剑而已，但在洞洲真人看来，少女已经从一个普通少女，逐而变成高手，大高手，大大高手，一直到自己抬手碰不到脚板的巨人！
　　黄鹤完全拔出铁剑，握在手上，朝老人问：“你不拔剑么？”
　　老人额头已经冒出几滴冷汗。
　　听说某些名不见经传，但在山上如雷贯耳的宗门，道行极高的老人们在身体慢慢变差时，会用令人瞠目结舌的返老还童路数，把自己从牙齿都掉光了的迟暮老朽，直接变成一个稚童。
　　莫非……
　　莫非这个黄衣少女，就是用过那种法门……
　　那是何等惊人的强者啊！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人物，这样真真切切的神仙会来到苏家，不惜做一个小小侍女？
　　苏家就算是大魏朝底蕴最厚的几个家族之一，但别说是一个占地四州大小的大魏，纵观整个南赡洲，也很少有哪个王朝能请得动如此大修行者啊！
　　有古怪，有大古怪！
　　尽管自称是“洞洲真人”的老人不知道是什么古怪，但他心里明镜一样清楚，那绝对是他无法触及，无法触犯的古怪！
　　他放弃了拔剑，擦拭擦拭头上汗珠，作揖道：“今日之事，是我们公子的错，望前辈大人大德，既往不咎！我赵府来日必登门谢罪，只要前辈有令，宋某必为前辈鞍前马后！”
　　这次就轮到黄鹤和苏知行一脸莫名其妙了。
　　几个仆从背出牙齿都掉了两颗，被打成猪头的赵薪，随供奉火速离开了，留下一主一仆面面相觑。
　　苏知行无趣道：“没意思，我还想看看你们这些修行者是怎么打架的呢，是不是和酒楼说书先生胡编乱造的高手事迹一样，两道剑光一闪，其中一人就倒下了。”
　　黄鹤也是摇头道：“少爷，我一样寻思不明白啊，我看他好像是地三境巅峰，或者已经登上人三境的厉害修士了，怎么也不至于直接逃跑了啊，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她一愣，忽然明白什么，憋着笑解释道：“不会吧，他不会觉得我是经过了返老还童的岁数吧！这，我还一句话没说，他就被自己给骗倒了……”
　　苏知行摆手道：“算了算了，解释多了我也听不明白，不管他。”
　　他进屋帮惊魂未定的林仙穿好白色衣裳，手指轻轻滑过那柳条似纤细的腰肢时，笑呵呵道：“还是好看。”
　　林仙轻轻低头，说不出的一股清淡风韵。
　　旁边黄鹤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桌上没被撞泼的甜品点心，看见这一幕，笑着问道：“少爷少爷，你不是说你不是凡俗，观女孩子都是反着来的么？”
　　林仙好奇道：“苏公子，她是？”
　　苏知行一脸淡定：“不认识，可能是街边小乞丐偷偷跑进来了吧，我马上赶她出去。”
　　林仙微微一笑，取来一把琴，横在膝上，轻声问道：“苏公子，今儿个，听什么曲子？”
　　苏知行说道：“都行。”
　　差点被苏知行赶出去的黄鹤这次学乖，不说话，吃着糕点，也跟着听曲。她虽然听不懂曲中玄机情愫，但看见少爷坐着像个正人君子，也不由惊讶，原来这世间真有如此好看，能让少爷都平静如水的女子啊。
　　一曲毕。
　　曲名《凤求凰》。
　　这曲子林仙已经给苏知行弹过很多遍了，他就算聋了，看那藕白手指拨动也能明白，曲子是什么意思，苏知行也心知肚明，可每次听，他都像块木头。
　　苏知行缓缓道：“要走了。”
　　这次是两个声音一齐发问：“去哪儿？”
　　“长安。”苏知行答道。
　　黄鹤已经明白了，她就知道，这件事情少爷肯定要自己来，如果他就这么傻傻等着，那就不是苏二少爷了。
　　而林仙并不明白，但她不问，只是手指拨弦，再弹了一曲。
　　曲名《送别》。
　　披星戴月离开寒宵楼，回看一眼，窗边好像有块婉约的女性剪影，一直到苏知行走远了才不见。
　　黄鹤冷不丁问道：“少爷少爷，这个林仙，好像是真的喜欢你啊，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真的真的那种喜欢。”
　　苏知行打着哈欠，挑眉反问：“喜欢本少爷的姑娘还少了么，所以呢？”
　　黄鹤左看看，右看看，还是那个苏少爷，但是，又不像那个苏少爷。总之，今天晚上的苏少爷，少了点什么，又多了什么，让她觉得奇怪，但也挺好。
　　苏知行说道：“一年半前，我在寒宵楼第一次看见她林仙，那时候她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找到个能活命的地方，但心里保留了一份尊严，不想做那床褥玩物，挨了不少打。我开始只是好奇，丢了一千两银子，和她下了一天的棋，听了一天的琴，聊了一天的诗文，我那时候就觉得，她该去当个诗人，肯定是史书有名的大诗人。”
　　黄鹤等待下文。
　　苏知行接着淡淡说道：“她家乡在银杏州南边，早被神府国的骑兵碾得没几个活人了。林仙流浪至此，只是想找块墓穴，不做诗人，而是做个死人。”
　　黄鹤砸了咂舌。
　　苏知行说道：“我丢进去了五千两银子，想让她好好活着，她愿意怎么活是她的事，我只负责不让她死了成为怨鬼游离人世。她感激我，不离开寒宵楼，我去了，就弹琴给我听，和我聊聊天。至于其它的心思，我和她不是一路人，不能误她。”
　　他奇怪地看着黄鹤，黄衣少女抬起小脑袋，用异样眼神盯着他。
　　黄鹤竖了个大拇指，说道：“少爷，你今天格外高大啊！”
　　苏知行受用了这个马屁，补充道：“不过，还是林仙她自己太羞赧了，像她这么好看的女子，要真主动些，强迫和我做个露水夫妻，本少爷自然不会拒绝的。”
　　少女的大拇指从上往下翻了个转，点点头。
　　嗯，还是那个熟悉的苏少爷，一点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