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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豇豆兄弟和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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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年8月。
  带着苏信的意志,我孤注一掷,最后在高考志愿里填满了北海市的大学;带着刘筱枫的诅咒,我最后考进了最差的那一所。在我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走出青镇的瞬间,黄家阿婆在街角递给我一个糍饭糕。她的眼睛和十年前相比,浑浊而忧伤。
  是不是站在庆元里弄堂口太久,看不清生存和死亡?
  经过广济寺,看到豇豆和烂冬瓜嘴里含着“香蕉先生”棒冰,含含糊糊地和我打招呼,哎,顾北你要去市里了?
  嗯。
  去长途车站的路上,经过卧虹桥。耳边生风,风吟低语,那一刻我仿佛听到豇豆兄弟沙哑的嗓音,在为逝去的亲人哭泣。
  那是我少年时代,另一件难以忘怀的事情。
  卧虹桥下的那个戆大。
  最早,豇豆是被叫作长豇豆的,后来,庆元里隔壁的广济寺弄堂里,大人小人发现,长豇豆越大越不长了,大家就不约而同的,帮他拿掉了一个长字,他就从长豇豆,变成了豇豆。
  广济寺弄堂很大一波居民是当时寺后面的私房拆迁户,摆小商品摊的豇豆妈自立门户,独自拉扯豇豆长大。豇豆妈妈和豇豆一个脾性,从心情到面孔,不会拐弯,摊上品种多的时候,招呼生意底气就足;一旦品种不多,她就会像赖孵鸡,坐在小矮凳上,眼睛定怏怏,勾头缩颈的,一点声音也懒得发。
  豇豆姓龚,在青镇很少见,据说老早的时候是城里搬来的。性子随妈,只为绰号里少了一个长字,倒像瘟了,整日神经兮兮。不管看啥人都不上眼,跟他顶要好的长脚鹭鸶,还有冬瓜,也有一个多礼拜,搭讪他不上。
  人家长脚鹭鸶烂冬瓜两人,至少在广济寺弄堂,不是好随便丢在旁边的角色。长脚鹭鸶人家仪表堂堂,年年功课第一,加上对门的章正鸣,一个是哈佛流川枫,一个号称牛津花泽类,据说上好中学就要出国,天之骄子命好;烂冬瓜别看矮矮胖胖说话带点口音,这街坊邻居的柴米油盐,他肚皮里清清爽爽。
  一开始豇豆的事情也没传到庆元里,我会知道完全是因为戆大。
  那个礼拜,长脚鹭鸶和冬瓜在广济寺门口踢小毛球,总有人跑来问,哎,哪能,豇豆跟你们弄僵啦?他们就会触豇豆霉头,啥?啥人弄僵啦?是他自己僵掉啦。再往深里问,他自己哪里僵掉啦?两人就齐刷刷翻一记白眼,甩一句,卧虹桥去看看。我装模作样在旁边踢两脚,“香蕉球,老乱!”却收不住这八卦心思,弄堂里白相人不多,多事人不少。听长脚鹭鸶烂冬瓜这么讲,我忍不住颠颠跑去桥那边,准备看个究竟。
  从卧虹桥回来的那几个多事人就像野狗一样,东家窜,西家溜,脑子跟中了八卦符一样,怎样也管不牢一根舌头,晓得吗?豇豆小鬼恐怕是中了邪气。
  全弄堂人莫不晓得,那人讲话时常大喘气,非要吊起人家的胃口,他才觉着有趣。知根底的,偏或者做事,或者喝茶,或者自说自话,不搭他的腔,存心给他一个反吊。心里忖忖,要么这人才中邪了呢。
  任凭多事人眼珠滴溜溜转,大人总算沉得住气,一个个屏不住暗好笑,面子上却弄成麻将里的白板,刷平。
  挨到小孩,情形就截然不同了。他们簇拥着那人,那人顿时像咪过了老酒,眉花眼笑,颧颊飞红,舌头也有点大起来,讲,豇豆盯牢那个戆大不肯放。
  我跑到桥那里一看,确实有一个戆大。
  六月里,天已经入了梅,闷湿缛热的厉害,正常人都有夏装打扮的了。而卧虹桥畔的戆大,不晓得从什么场合,笋似的冒出来,桥洞里吃喝拉撒,一副腔调比流浪猫狗还不如,令到心慈面善的人叹息。
  别的不讲,光一身行头,人想得到多恶心,他就有多恶心:身上的滑雪衫,破的滴里搭拉,污迹遍布;松松垮垮的牛仔裤,早就千疮百孔;脚上那双球鞋,倒是鳄鱼牌子的,可惜鳄鱼开了口,露出乌漆麻黑的脚趾头。见过的人讲,这些日子,戆大老清早爬出桥洞,已经热得一面孔汗往领子里流。
  关于他的面孔,一点不夸张地讲,真是三分人样,七分鬼样。
  无人看明白过他的长相,一来,没啥人见过他洗脸,日积越累的老垢,外加汗水调合,像煞给面孔涂了伪装色;二来,他头发从头顶一路披洒下来,严实地遮牢了半只面孔,年龄性别不说,连物种都难以分辨。
  看戆大虽然痴癫,倒还没暴力倾向,无事闲人乐的拿他开心。但凡我去新华书店买书,或者长途车站经过卧虹桥,总会看到有人在问,哎,戆大,你讲得出自己名字吗?家里在啥地方啊?他翻着白多黑少的眼睛,一面孔茫然。
  一日到夜,他很少讲话,做的最多的不外乎两桩事情。人少时候,到处翻垃圾箱;来往人多了,只顾伏在地上,两只手摊开,嘴巴咿呀,目的就是讨吃讨喝。
  豇豆在城里的哥哥大约就是那个时候搬来青镇住的。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真名龚虎的豇豆,和红色轰炸机乐队的吉他手龚豹是兄弟。豇豆和戆大的事情,我只是旁观者,但搬到青镇的龚豹,算是半个参与者。
  第一次碰到戆大,奇巧是豇豆初二期末考试前三天,故所以,他记得刷清。
  早上,卧虹桥下老官街的集市,是镇上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东边厢沈家花园路两边的肉摊头、鱼摊头、豆制品摊头、菜摊头,西边厢泖荡街的点心摊头、小商品摊头,一排生过去,街面顿时狭仄了许多,加之人多的像浜里的窜条鱼,声音吵得赛过唱大戏,简直能拿人脑袋吵破。
  从豇豆家去学校,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近路是穿过状元桥,弯过广济寺;一条远路则是走卧虹桥,沿老官街过广济寺后门。
  豇豆早上老是走远路,除非困懒觉起来晚了。他走远路的目的,讲来好笑,仅仅为着可以买到黄家阿婆的糯米饼,当做自己的早点心。
  那一天,豇豆买着了糯米饼,不过,没做成自己的早点心。原因就是,他撞着了戆大。
  那一个场面豇豆记得清爽:正当自己接过热腾腾的饼,准备快往学校跑,回头的一刹那,看到了戆大。
  翻垃圾箱的戆大,奇巧翻出来一个盒饭,一个被人吃了一半的盒饭,马上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张开胡子拉碴的大嘴,拼命吃了起来。有人嘻嘻问道,哎,戆大,好吃吧?快,多吃点。
  也许吃急了,也许垃圾卡了喉咙,戆大突然吭吭地咳嗽起来。有凑热闹轧闹忙的,指牢一只混沌摊汰碗盏的水盆,不怀好意地喊,戆大,快喝点水,过过饭。
  豇豆看到一个龌龊的人影扑向水盆的一刻,实在屏不牢火气了,嘴巴里一边嚷,你们好意思嗷!一边飞快窜过去,一巴掌打掉戆大拾来的盒饭,拿自己刚买的糯米饼统统塞了他。
  戆大看看饼,再看看豇豆,浑浊的眼睛好像有点湿。豇豆马上扭转面孔,跑得兔子似的快。黄家阿婆张大眯缝眼,望望豇豆背影,又看看戆大,拿起两只饼喊摊上喝豆浆的阿二头,去,给他。然后念一声,作孽哦。
  那天给戆大糯米饼,戆大看自己时候,眼神里的那种无助,恐怕不能不刺激豇豆。大概,因为这个刺激,每天绕老官街去学校,变成豇豆雷打不动的规矩。
  前一天,豇豆照例去泖荡街,照例买两只糯米饼和一杯豆浆,照例跑去街角垃圾箱那面。刚转过街角,他就看见戆大也照例翻弄垃圾,身上照例是那件破滑雪衫,面孔还是老龌龊的,只看得清眼白和牙齿。
  听戆大一边厢翻垃圾,一边厢嘟囔着,口齿含混不清,糯米饼好吃吧?老底子,小老虎顶顶欢喜吃了。豇豆鼻梁骨一阵酸,连忙递上糯米饼。
  这一幕奇巧被我看到,好奇心被激发出来,我奔过去,搭牢豇豆肩胛,问,豇豆,你认得他啊?豇豆白了我一眼,没响。
  不晓得什么时候,烂冬瓜也冒出来,一只冬瓜脑袋靠拢过来,面孔上本生老大的眼睛,当时瞪得令人恐怖,哎,豇豆,这只、这只赤佬不会是你阿爸吧?
  是你阿爸!豇豆凶巴巴推了烂冬瓜一把,跑了。
  也难怪烂冬瓜他们怀疑,豇豆的家长会,每趟全是豇豆妈参加,没人看见过他阿爸。小时候,豇豆还神抖抖讲,我阿爸在外头做生意,没空,可以吗?后来,一点点长大起来的豇豆,开始不再讲起自己阿爸。
  若是有同学存心惹人,非要盯牢问自己阿爸的事情,豇豆就会讲,我阿爸死了。随后,跑开老远。
  不光是老多同学,还有弄堂里的老多大人和小人,对豇豆的回答不怎么信。这个不信不光是疑惑,更多的是好奇。于是,小镇里起了流言蜚语,豇豆他阿爸肯定没死,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阿爸走了,广济寺后面三层楼的私房就空了下来,那年暑假住在北海城市的阿哥因为拆迁户口问题,搬到豇豆家里住了一年。
  2001年
  出了梅,一眨眼,就是开学季。
  天陡然更加热,豇豆穿着夏天的校服返校军训,秋老虎肆虐,稍微一动,豇豆就会汗水泠泠。跑步的时候,他抢先跑了,不跟长脚鹭鸶和烂冬瓜一道,先起,长脚鹭鸶几个还咬牙切齿,直骂他山门。慢慢地,这种状况延续了一个月,所有人就习以为常了。他和他阿哥两个人的体力绝对是运动员级别的,虽然个子不高,但是感觉体力不像是中学生,倒像运动员。
  自从豇豆哥来了以后,每天早上,可以吃到双份香糯的饼,戆大心情似乎蛮爽。城里来的豇豆哥成了黄家阿婆的新客户。吃好饼,戆大老是会左右挥舞臂膊,发出咿咿呀呀或者哼哼哈哈的声音。黄家阿婆瞄瞄他,再看看豇豆,豇豆,他在叫点啥?不光是阿婆,镇上老多人都会有这个问题。
  别人是真没听懂,还是在装,豇豆不晓得。不过,豇豆听得懂,戆大在叫,小老虎...小老虎...小老虎...。豇豆听不得这个叫声。一听,眼睛就会热,鼻梁就会酸。
  校会课的时候,校长透过喇叭正在指导军训纪律,龚家两兄弟在队伍里细细嗦嗦,转为打打闹闹。豇豆和他哥不知怎么急眼了,两个光头对顶着,在烈日的照射和汗水的印衬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队伍轰一下子炸开了锅,哄堂大笑,大家都兴奋的厉害。
  教官也不过十八九岁,一丝不苟的面孔此时泛出铁青色。他缓缓踱步过来。
  他上下打量这哥俩,身高不高,但矮小精悍,浑身肌肉结实,光头大颧骨高鼻梁,络腮胡剃得刷清,突出的喉结微微颤动。
  你们俩,一人一千下深蹲。
  黄昏的乌鸦唱出拙劣不堪的情歌,夕阳西下,其他同学练正步走的时候,稍息喝水撒尿的时候,解散吃完饭的时候,他们一直在深蹲,保持着非常标准的姿势,从落日余晖的黄躲进深蓝里。
  豆大的汗珠像瀑布一样洒下来。龚家阿哥拿起水壶,浑身颤抖的大口大口喝水,好像随时某一口就会背过气。
  34度的天空忽然被蒸腾了。
  “四百二十五,四百二十六……”龚豹和龚虎两兄弟的眼中,忽然看到了异像。他们看见了一个绿色的太阳。耳畔响起浑厚而奇异的女声。“漫天飞起金翅鱼,三条六遁春水绿。太一昊明大风堂,女儿涩如蓝夏玉。”像是远古的唱词,又或者某种经文。
  “天苍苍,叮咚唱清泉朗朗;青果林,三千昼夜衣难晾。四柱之间,予你吟唱,木鱼回响,予我骄阳。葬春花,红丝螺,天宫黄泉任闯荡,十六韵音余绕梁。精卫风起云涌时,黛眉柳叶雨一场,青果生情人易老,化乐天宫神通广。却奈何,浊水旺,元魂伤,雨茫茫,何当共祭死生长,却道夕北寻无相。”
  这幻觉仅持续几秒,然而却像经历了很久。
  豇豆此刻眼前一黑,轰地一下子,一头栽倒在地。
  前脚,豇豆刚躺进观察室,吊好点滴瓶;后脚,他妈急齁齁赶了来,看见面色潦白的儿子,抱着豇豆,眼泪水嗒嗒滴,慌忙问医生,怎么啦?我儿子怎么啦?
  面孔板板五十六的医生讲,这个小人没啥大毛病,主要是营养不良导致贫血,不是讲你家长失职,小孩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随便怎样,总归要营养跟上,你讲对吧?随后又批评了年轻的教官,怎么能这么体罚呢?
  这时豇豆妈才想起来,我侄子呢?龚豹那孩子呢?
  赶紧把还有一个拉回来呀!老医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这小教官还要惹出多少事来啊?
  豇豆的哥哥做到第八百个才停下来。第二天,腿彻底不属于自己了。然而就是这一次,坊间“钢板腿”的外号也这样流传起来。
  豇豆妈羞愧难当。靠一个人摆小摊头维持生计的她,赚着一点钞票,除了吃饭穿衣,其它全部尽着豇豆开销,偏偏还是弄得宝贝儿子营养不良,一样的血脉。城里的哥哥大两个月,能干八百个深蹲,豇豆四百个就不行了,想想,眼睛就开了小河浜。其实豇豆妈妈不知道,四百个,也已经让小教官长大了嘴巴看不懂了。
  豇豆有了意外收获,增加了早点费。闻听此讯,他差点喊老妈万岁。
  那个绿色太阳的事情,他恍惚间觉得大概是自己低血糖引起的。
  坐在饭桌旁,豇豆一边喝甲鱼汤,一边看电视。老妈在水斗那里,用搓衣板洗衣裳。一边洗,一边还关照,儿子啊,汤全喝掉哦,不要剩下来。
  豇豆端起早就盛好的一碗汤,过去妈身边,妈,你也喝一碗,做啥啦?那么,你不喝,我也不喝。豇豆妈顿时眼圈红出来,儿子真乖,真懂事情,好,妈喝一口,噢噢噢,喝一碗。
  豇豆回二楼小房间,关上门,豇豆哥坐在写字台前一言不发,定怏怏看着窗外的天空。豇豆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他哥,你看到了哇?绿色的太阳。
  他哥哥背对着他没说话,点点头。
  因为这个故事除了开始的戆大是我亲自遇见,其余是龚豹在很久后转述给我的,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事情到底是真是假。你看,有些秘密是无法解开的,因为讲故事的人只会将他想讲的那部分。
  豇豆家只要有人,房门向来不锁。一不留神,长脚鹭鸶鬼影似的飘了进来,哎哟喂,这么大男人家,还说悄悄话啊。
  豇豆跟长脚鹭鸶的关系,基本算是苏信和我的翻版,贴隔壁邻居加从小赤屁股朋友的关系,再讲,长脚鹭鸶贱骨头的名气,不光令他成为弄堂名人,甚至青镇闻名,奇了怪了,这人偏偏成绩优秀,相貌堂堂,故而,长脚鹭鸶没大没小,没规没距,已经老少皆宜,大家看到他也逗乐的欢喜。
  Fuck!豇豆弄了句外文,算回报了长脚鹭鸶,来啊,冷饮吃吧?长脚鹭鸶摇摇头,又招招手,豇豆晓得这是有事情的暗号。
  他慌忙放下碗,三脚两步,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跑,豇豆哥也翻身下床,三瘸四拐地追。妈在身后喊,小赤佬,你毛病好了啊?早点转来!豇豆随便应了一句,晓得啦!接着就问,长脚,有啥要紧事情?
  长脚说,你晓得吗?就你们军训这两天,那个戆大作孽哦,每天早上踮起脚,伸长头颈,东张张西望望,只要看到背书包的小人,他就贼兮兮地笑。可惜,里面没有一个是会帮他买饼吃的豇豆。
  长脚,你绝对不够哥们,少讲讲,也是不铁哥们。豇豆戗了长脚鹭鸶一下,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不睬人家。长脚鹭鸶冤枉鬼叫起来,今朝,我,我不是给了他一只芝麻饼吗?
  半真半假,豇豆甩了长脚鹭鸶一只头拓子,转身窜出门,一跃上了自己的山地车。忍住大腿的剧痛,骑出弄堂后,他拿车子踏成了一阵风,他哥和长脚鹭鸶追在他屁股后,直叫,你只戆大啊,慢点,要作死啊!
  豇豆捏紧车子刹把,胸口喘作波浪,戆大正立在垃圾箱旁,对着四周围翻鱼白眼,像在觅什么宝。豇豆来不及喘定,慌忙一边厢对他招手,一边厢指着黄家阿婆的饼摊。戆大一见豇豆,一边厢呜呜啊啊大叫,一边厢扯开大步跑起来。
  赤橙黄绿蓝紫环,青面厉鬼来作伴!赤橙黄绿蓝紫环,青面厉鬼来作伴!
  慢点!慢点!豇豆没听清楚戆大含含糊糊大叫些什么,只好在路这面急齁齁喊,偏偏戆大心急慌忙,撞到一辆电动车。骑车男人下车,一把揪牢戆大的祓领,狠狠给了他一拳,操你娘,你眼珠不生的啊!
  手里捏着食品袋,袋里的糯米饼呼呼热,三脚两步地,豇豆就奔到了路对面,用脑袋拼命撞过去,一下子撞开了恶男人。男人攉起巴掌,正要对豇豆动粗,豇豆哥弓起身子,用肩膀带着全身份量,一下顶开男人,男人踉踉跄跄险些摔倒,正欲发怒,旁边看客看不入眼了,你这么大人,跟戆大还有小人寻齁势,好意思吗?
  悻悻地,怕犯众怒,只好落下熊掌似的巴掌,男人骂骂咧咧,骑车走了。
  嘴角流着血,左半边面孔肿的老大,戆大像不晓得痛,只管接过豇豆手里的饼,大口咬,大口嚼,一副很知足的的腔调。豇豆看着,头底下来,眼睛里辣呼呼的。
  你刚刚在讲啥青面厉鬼?豇豆忍不住问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戆大。
  小鬼啊!一声尖厉的嗓音,惊得豇豆兄弟,还有在场的街邻,不禁浑身一激凛。
  第十六章豇豆兄弟和戆大(下)
  抬头看时,不知何时,妈立在自己旁边,豇豆顿时傻了。她一叫,引来一帮子围观者。
  你讲讲看,是不是老早拿点心钞票全买饼给戆大吃啦?自己反倒差一点饿出事情。你脑子阿是被枪打过啦?这个戆大是你啥人啊?长脚他们讲,我还不相信。没想着,这桩事情竟然是真的。小鬼啊,我每天吃辛吃苦赚钞票养你,你倒拿去养一个戆大。
  他不是戆大!他是阿牛爷叔!
  啥?他是阿牛?妈向戆大走近一步,带着疑惑,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确定儿子话语的绝对真实性,一时间,她语塞。
  阿牛不是开摩的赚钱的吗?哪能突然之间变成戆大啦?老早,你不是一直讲他人好?妈一边烧菜,一边问豇豆。豇豆垂头,眼角余光瞥瞥妈,不吭声。
  技校毕业的阿牛,一直开摩的,家里日子尽管紧巴巴,还算过得下去。命运巨变的故事,发生得很突然,他的老婆和儿子死于一场车祸。他一夜之间失踪了,没人清爽他跑去了什么地方。三年多前,阿牛忽然现身青镇,重新开起了摩的。
  缘了一个镇子上的人,阿牛老早就认得豇豆,豇豆也老早就晓得阿牛。天晓得,失踪又转回来的阿牛,莫名硬说豇豆跟自己儿子,活脱似像,便常放下生意不做,老是到豇豆的学校附近乱兜,便常买糯米饼给豇豆。小吃客豇豆一看,就晓得这些个饼,统统来自黄家阿婆的摊头。
  阿牛这个戆大对豇豆好,一开头豇豆妈就听儿子讲起过,她觉着,这没什么值得开心。后来,豇豆不再讲起,她又觉着,这也没什么值得不开心。毕竟,阿牛死了老婆小孩之后,全镇人没有不讲他戆的,豇豆不讲起,也算好事。
  哎,问你哪,晓不晓得阿牛哪能戆掉的啦?
  豇豆褃着脑袋,不讲晓得,也不讲不晓得,甚至连屁也没有一个。妈气呼呼讲,你只小鬼,跟你那个宗牲爷老子一只模子里厢刻出来的,面孔像煞有似的事,囥了一肚皮的坏水。
  豇豆哥很不习惯面对这种状况,本来站在一旁陪豇豆,突突突跑上楼去,掩起房门,偷偷听着楼下的动静。
  向来听惯妈骂自己山门,豇豆总是默默承受,晓得还嘴的后果,一定是遭致更加凶猛的责骂。妈也习惯了儿子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腔调,自顾自唱山歌似地骂上一通,心中的愤懑,慢慢会在这山歌声里平复。
  可她没想到,一直随便自己骂的儿子豇豆,猛地扯开嗓子,对牢自己吼了一句,啥人跟他一样啊!我是我!他是他!浑身不搭界!
  好好好,不搭界就不搭界,总好了吧?豇豆妈怔怔了片刻,她弄不懂,别转身体屁股对着自己的儿子,吃错什么药,对那句话如此在意,好了,不讲了,明朝是礼拜六,你跟我去望望你那个死鬼阿爸。
  豇豆斜弋的眼光,怯怯看了一下妈,还在为刚才自己的火气担心,他不敢再说什么,其实,他绝对不想去看阿爸。阿爸是块坏料,因为抢劫吃了十年官司,到今年天热,已经在监牢里蹲了三年。
  反过头想想,从小到大,家里不怎么回的阿爸,难得回来一趟,不是拍桌摔碗问妈讨钞票,就是喝的醉醺醺睡成死猪,再就是约几个赌友推牌九掷色子,更多的时候,家里不见他的影子,倒时常有债主打上门来。
  阿爸的这些恐怖印象,都停留在豇豆小学的记忆里,等到懂事点,豇豆对他的印象,则大多是妈以及邻舍谈起他时,讲起的零落故事。随着豇豆渐长,有时觉着自己都很肮脏。
  阿爸蹲的监牢离青镇不近,天刚蒙蒙亮,妈就叫醒了做着梦的豇豆。豇豆表示不想去看阿爸,任凭妈苦口婆心劝导,他是吃了称砣铁了心,铁定不跟妈去。
  你阿爸再哪能不好,总归是你阿爸啊,你这只小鬼哪能这么狠心啦?豇豆妈推搡着儿子,你可以不要命地去照顾一个戆大,倒不想着你阿爸蹲了牢监里有多少苦?
  活该!豇豆喊得脸红头颈粗,他进牢监,是他自作自受!戆大哪能啦?戆大也比他好!喊罢,豇豆头也没回,就冲出了门。
  喘着粗气的豇豆,刚出门,下意识抬头一看,也不知怎么的就到了泖荡河,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走过了卧虹桥,走进了戆大常常胡逛乱窜的老官街。这是习惯成自然还是什么神经效应,为什么豇豆觉得他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怕是天色还早,平常摊连摊人挤人的街面,只有零星摊位,行人稀稀拉拉。四下里扫视一番,豇豆缓过神来,没发现戆大的踪迹,却看到街东南角的扇子店门口,拥了一作堆人。
  赶去一看,原来是街里大卵那几个流氓,欺负住在广济寺私房的一个姑娘。
  大卵和吉吉大力神都是广济寺周边的小流氓,不过豇豆从小就晓得他们又不一样,区别就是大卵是真的恶,吉吉大力神做流氓更像是扮家家。
  这女生是从外省过来的,不知道为啥没爸没妈,跟了一个小演员,偏偏命苦,男朋友刚刚混出点名堂,在一部戏的危险镜头里一个失误,一命呜呼了。她倒蛮争气,一边面试群众演员,还打了一份快递的工。这份工需要凌晨起床,若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豇豆想,这样好看的小姑娘怎么生活这么苦。
  豇豆来不及想,苦也就忍忍了,哪能再好受坏人欺负?他听到这个和他也差不多大的美丽的女子在哭泣,屏不牢火气冲天,捏紧拳头,一下子冲到女生身边,做啥啦!你们这么多人,好意思欺负人家小姑娘啊?
  顾不得路上摔碎的牛奶瓶,女生跟碰到救星了似的,慌忙躲到豇豆背后。大卵几个认得豇豆,晓得他阿爸正在吃官司,小卵核子,想做好人啊?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老子一只老官司坯子,你就是一只小官司坯子,关照你,快点死了滚,省得老子动手。
  你们来啊,今朝不拿我打死,你们就不准碰她!豇豆牛脾气上来,谁也不怕。大卵他们一哄而上,对牢豇豆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豇豆死命抱着脑袋,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听豇豆喊得声嘶力竭,救命之声响彻整个老官街,大卵的拳头略微迟疑了一下,他看到摊车开始增多,不远处有刚下夜班的联防队的人,心里有点慌。过了一些时候,他笑自己缩货,因为那些人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实际行动。
  打的他服帖!大卵一声令下,拳头又雨点似的落在豇豆身上头上。
  突然,豇豆发现他能很清楚地判断那几个大卵的手下挥拳的方向;空气凭空生成浆糊,不单单是拳头遭遇阻力,他们凶神恶煞的面孔也变得僵硬,好像看碟片时候播放的慢镜头。他不晓得那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自己好像黑客帝国里面的基诺李维斯一样,他可以放慢时间了!当他正轻松地躲避已经变成定格动画的拳打脚踢,并且张大嘴巴讶异时,旁边弄堂里猛的窜出一个影子,直扑大卵他们几个。只见他嘴里呜哩哇啦嘶吼,疯狂撕扯几个小流氓,最后,趁其不备,他还一口咬住了大卵的耳朵,大卵的耳朵被活生生咬下来一块。而豇豆眼里的时间又恢复了原样。幸运的是即使吃了几记老拳,在之后的五六秒中,豇豆躲开了所有的攻击,直到那个人影扑上来。
  大卵一看,来人竟是讨饭瓜子戆大,火冒三丈,顺手掏出弹簧刀,朝戆大肚子狠狠扎了下去。戆大双手捂着肚子,口齿含混不清对豇豆喊,跑!跑!豇豆木怔怔看着他,并没有跑,大概是惊呆了。
  鲜血一刹那喷出来,浸湿了戆大的污脏羽绒服,他凄厉地嚎叫着,扑向拿刀的大卵。这时,才从最初的愕然中醒过来,大卵拔腿想跑,戆大一下子死死抱住他拿刀的右手。
  警车以及救护车鸣着警报,呼啸而至,大卵被抓,上了警车;戆大被救,上了救护车。可是,刚上救护车,随车医生很快说,他死了。
  跟车的豇豆扑在戆大的尸体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度险些晕厥。医生劝他,豇豆,要当心自己身体啊。豇豆只管哭,不说一句话。旁人拉他,却无论如何拉不动,好像他已经跟戆大长在一起了。
  很快,豇豆妈和他哥哥赶过医院这边来了。
  一眼看到儿子浑身是血,豇豆妈双腿一软,差点一屁股跌坐地上。边上的医生讲,豇豆没事情,擦着戆大的血了。你快点劝劝他放手,不见得跟戆大一道进太平间啊。她连忙一边劝儿子,一边掰他的手。豇豆突然张大红肿的眼睛,朝牢妈狂叫,你晓得吗?阿牛爷叔为啥会戆吗?今朝我就告诉你,全因为我啊!
  豇豆妈听儿子这话,一下子戆了,周围的人围拢来,嘀嘀咕咕讲,豇豆晕血,这记肯定是吓戆了。妈摇晃着儿子的肩胛,小鬼啊,这种话不好瞎讲的呀。
  看见妈不相信自己,豇豆大哭,还记得,三年前头,阿爸突然转来,避开你偷偷讲,妈生了绝毛病,要老多钞票才能看好,不然的话,就会死掉。当场我就哭了,哭得老伤心。阿爸讲他有一个办法,只不过他自己是溜出来救妈的,不好出头露面,他叫我寻一个有钞票的老实一点的人到树林去,他自己等着,问人家借点钞票帮你看毛病。
  妈,我不想你死掉,我心里老慌老慌的。我寻了老多人,没一个人肯跟我走,我跪下来求他们,他们也不肯。天黑前头,我碰着了正在开摩的的阿牛爷叔。阿牛爷叔买了糯米饼给我吃,还开车带我到树林那面。我不是人啊,我真不是人,可是我不晓得,爸会拿石头敲阿牛爷叔的头!他敲晕了阿牛爷叔,抢了钞票和摩的,一声不吭地跑了。
  豇豆妈和豇豆哥彻底木鸡了。
  阿牛出殡那天,有雨,仿佛天在为他哭。阿牛跟自己的老婆儿子葬在了一起,一并排三个简陋的坟墩头,成了一个家庭的归宿。浑浑噩噩的豇豆,为阿牛披了麻,戴了孝,捧了哭丧棒,路上还摔了两只瓦盆。
  他自然不明白这些算什么礼数,只是听丧仪执事红鼻头老刘阿爷讲,戆大,哦,阿牛也算有福,豇豆帮他行了儿子的礼数,帮他送终了,也亏他一直说豇豆像瑟自己的儿子,他到那面去也闭得落眼了。
  送走阿牛,豇豆哥陪着豇豆去到卧虹桥的桥洞下面收拾戆大留下的东西,只见一罐子玻璃弹珠,安静地躺在他那件脏兮兮的NIKE大衣下面。尽管不理解这当中的缘由,豇豆和他的哥哥还是悄悄把弹珠收起来,也算是对阿牛爷叔的纪念。
  不久,豇豆听到了阿爸加刑的消息,还有大卵被判死刑的消息。听到消息后,他都会跑去临海公墓,告诉阿牛爷叔。
  龚豹和我说他弟弟的事情时,语气显得很平静,但我还是听到了不易察觉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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