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静初年少

　　平静安宁的大陆一时间变得风雨飘摇，皇宫中各种诏令一条条下达，帝国八郡纷纷抽调兵力前往苔原郡坠星岭。教宫中甚少露面的教宗亦是传出诏令，各地仙灵教殿中也抽掉出许多教士赶往坠星岭。
　　苔原郡乃是一片人烟稀少之地，多是沼泽和苔原，潮湿寒冷的环境不适合种植农作物，也不适合各种猛兽生存，到时毒虫蛇蚁的理想栖息地。千年前的上古时期这里虽不是沃土肥原，可环境也不是太恶劣，只因天道崩坏之后，六道错乱，地府涌现之后，这里成为生者于亡者世界的交汇之处，受到地府阴冥之气的侵染，经受亡者死气毒息的践踏。虽有李慕临一剑斩出天渊，隔开生死，但这片土地却再也无法恢复原样，逐渐演变成了毒虫们的天堂，人烟稀薄的苔原郡。
　　先前赶来的万余军队此时正驻扎在天渊十里之外，时不时能见到天渊中腾起的血火，众人望着那坠落的大星，心头莫不沉重，仿佛那不是插进的天渊，而是横亘在每人咽喉间的一根鱼刺。统军先是下令一队人马侦查附近情况，尤是注意有无从大星处流窜过来的亡者，大军安营扎寨等待随后而来的各方人马。期间发现亡者二十余，皆被斩成碎块，付之一炬。
　　此时一辆马车从军队身后慢慢驶来，虽说缓慢，一匹普通的马儿却在泥泞的草地上健步如飞，可不多时便已临近，军中斥候早有所察，派出十余骑前去问询。
　　“来者何人！”领头的斥候一声喝问。
　　“仙灵教使！”
　　赶车的是一位穿着短衫，赤**膛的老者，花白短发和胡须，魁梧虬结的肌肉，宛若一头凶悍的老狮子。老者勒下缰绳，将腰间的玉质腰牌扔给斥候，上刻“仙灵”二字。
　　“拜见上使！”
　　斥候首领接住玉牌一看，方觉沉甸甸的压力，翻身下马，躬身将玉牌还给老者，单膝跪地，同来的十余骑斥候见如此，亦是下马跪地。
　　“无需多礼，都退下吧。”
　　一只干瘦的手撩开车帘，车厢内缓缓下来一人。洗的发白的蓝袍，内里白衫，正是仙灵教徒的标准服饰。只是此人未免太过苍老，佝偻着背，脸上爬满皱纹，没有印象中上位者镇压一方的气势，这只是一个行将就木，风烛残年的迟暮老人。
　　仙灵玉令做不得假，领头的斥候不敢质疑，领着手下行礼后依言退下，不敢多言。
　　老人将双手拢在腹上，渐渐走向了坠落的大星，步伐虽缓却很稳健。
　　望着连接了天渊两岸的巨星，老者苍老的脸上满是追忆和惆怅。
　　“没想到啊，我这一生居然能经历两次亡者的灾祸。”凝望许久后，老者怅然开口，这老者便是两年前去过张府为张静初开过魂珠的马渊。
　　“这次，我会死在这里。”凶悍的老人也开口，说着生死，语气却很温柔，连凶悍的脸上都透着柔和的光辉。
　　“不只是你，还有我，还有许多人都会死在这里，而且不能魂归圣树。”马渊回首笑望着凶悍老者。“五十年前我们本就该死了，只是被那些老伙计们抢了先。”凶悍的老者语气有些沙哑，咧了咧嘴角。
　　“这次可没人和我们抢了啊。”马渊笑了，笑的轻松。
　　“千年前有李慕临，五十年前有那么多老伙计，如今只有我们，我们不如李慕临，但拼个身死魂消，能做多少便算多少吧。”
　　“此生不悔，尽人事尔！”
　　“谁让我们身后有我们在乎的呢。”
　　两位迟暮之人相视大笑。
　　梨花白了几度？
　　张府偏院中的这颗梨树据说是由张静初的祖父亲手栽种，其间五十多载风雨。梨树的主干上老皮横错，枝丫荫了大半个院子。
　　树下的石桌上放着一张古琴，一个茶壶四只茶杯。此时张静初正斜倚在梨树的老干上专注的读着一卷书册。
　　风过轻抚，树叶轻响。
　　小院中还有一个少女正在树荫外的艳阳下一招一式的练着剑，白色简练的武士服勾勒出少女出现曼妙的身姿，银白剑光闪现时更添一分英武之气。
　　“静依姐，歇息一下吧。”被剑光晃了眼睛的张静初开口道，将手中书卷放在石桌上。
　　“好的呀。”闻声，少女收剑敛息，欢快的跑到石桌旁。
　　“静依姐已经是先天中期了吧，”张静初将倒满茶水的杯子推向少女面前。
　　“前几日立夏时就突破啦。”少女将茶水一饮而尽，一双明眸望着张静初渐脱稚气的清秀的面庞，情深意浓。
　　“静依姐真是了不得的天才呢，行走江湖也算是高手了吧。”张静初满脸笑意。
　　“可娘亲说我修为倒是够了，但是与人争斗厮杀经验还是太少了。”林静依嘟起了嘴，显然不满意林玉婵的评价。
　　“我想出去走走，去这仙灵大陆上看看，“张静初起身，望着张府外的天空，语气变得有些迷茫，”我感觉自己好像缺失了一些东西，冥冥中有声音催促我要去寻找。”
　　“你身体有不舒服吗？”林静依关切的问道“我去告诉娘亲她们。”说着便要去找林玉婵。
　　“别去了，其实这种感觉从我记事时就有了，不去理会也没什么事。只是最近变得越来越强烈，而我们自小在这张府长大，却从未出过这丰雨县。余生不过百年，我想出去看看，亲眼看看这仙灵大陆，与书卷上所说如何。”一抹笑意挂在脸上，张静初望向林静依的脸庞：“静依姐陪我去吗？”
　　“嗯嗯，我也要去，我可要保护你的，你可是一点修为都没有的。”林静依不住点头，晶莹的眸子眯成了月牙。
　　“晚宴时我便去禀告父亲娘亲。”
　　是时晚宴，张静初将自己出去游历的想法告诉了张至怀与林玉婵，张至怀沉吟片刻颔首同意，而林玉婵面露忧色却也未出言阻止，提前下了桌席，少不了细心安排。
　　十四年之前的大星坠落之地，今日亡者和生者的战场，如今唤做坠星岭。十四年以来不断有许多低级亡者从这里走出，见到驻防在此的生者便不顾一切的冲击而来，虽然最后都变成了一堆灰烬，但是生者这边也牺牲了万数军士。偶尔有有智慧的高级亡者出现，指挥着低级的亡者冲击生者的防线，生者往往要付出极大代价才能将其斩杀。倒在这里的生者们只留下一颗颗空白的魂珠，它们的灵魂都被亡者侵染，再也不能魂归圣树，这里的土地同样如此，死亡腐朽的气息弥漫，也许很久之后这里也会成为妖族领土之外的另一片腐土。驻防的生者已经退到了天渊之外五十里，一座新城正在拔地而起。
　　次日，州牧府外，张静初从马车上下来，打量了两眼府外的一对石狮便拾阶而入。
　　“见过张公子，扬大人正在后院练武，需要小人前去禀告吗？”门外的侍卫自是认得张静初，也知晓州牧杨万里和张府的渊源，见礼后问道。
　　“不必了，我自己过去便是。”这州牧府，张静初也是常来的，自然知道怎么走。
　　“师兄。”刚跨进后院张静初便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杨万里，“这是练完了？”
　　“静初怎么过来了？也不事先知会一声。”杨万里有些诧异的望着张静初，一手持一杆银白长枪，一手用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汗水，赤裸的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出身儒门的书生。
　　“昨日我告知父亲想要去大陆上走一走，于是父亲命我来请师兄下午来我家赴宴。”张静初如实相告。
　　“哦？”杨万里眉头一皱，“你想出去游历了？师父师娘都同意了？”
　　“怎的师兄还不放心？我可都十六岁啦。”张清楚撇撇嘴。
　　“哈哈。你一个人出去我当然不放心，不过静依小妮子会和你一起去吧。听说静依小妮子前几天突破先天中期了，有静依小妮子在我才稍微放点心。”杨万里拍着张静初的肩膀笑着说。
　　“你这话让静依姐听见了她非得来你这儿住几天不可。”
　　“别别别，这小妮子功夫不怎么样，烦人的本事倒是了得。”杨万里一副头疼的样子，“先和我去吃点早饭吧，去大陆上游历的事我得和你说说。”
　　张府的家宴很久以来就只有张至怀夫妻，张静初，林静依，杨万里五人，今日尽数在座。往日的家宴多是温馨喜悦，只是今日却多了些伤感。席间，林玉婵的目光总是游离在张静初和林静依的身上，偶尔眼中泛起泪光便夹一箸菜在两人碗里。
　　“来，多吃点，都是娘做的你们最爱吃的菜，出去以后可就不能吃到了。”
　　”娘亲不必担忧，我会保护好静初的，想念娘亲了我和静初便会回来看望娘亲的。“林静依的眼睛也是红红的，但还是出言安慰着林玉婵。
　　“我不是不放心静初，我是不放心你们两个，你一个女儿家，虽然会些功夫，可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叫我怎么放心的下。”
　　“我虽没有修行，可我有一双慧眼，分得清真假谎言，我和静依姐同行的话，这江湖我觉得我们可以走一遭。”张静初的双目此时若星空般深邃，宛若真的有一片星空在眼眸中缓缓流转，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要沉入到那星辉背后的黑暗当中。
　　不过仅仅只是那么一瞬罢了，在座几人的修为可是高出张静初太多，灵魂意志亦是强大，失神的瞬间便挣脱出来，只有年幼的林静依慢了那么一息。
　　“你总不能见到个人就用你的慧眼试一试吧。别人没有戒心还好，一旦有了戒心你很难成功，而且修为越高的人灵魂意志也越加强大，挣脱你的慧眼瞳术你也会受到反噬的。”杨万里一旁说道。
　　“我刚才可没用全功。”眼瞳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黝黑明亮，张静初平静说道，自信不掩。
　　“雏鹰总要离巢而去，我们总不能庇护他们一辈子。眼下大陆时局动荡，天渊相连，未来纷乱将至，能早点看到他们成长起来，我么才能放心。”张志怀望向林玉婵的目光满是柔色，轻拍她手背以示安慰，旋即目光转向张静初和林静依却带上了一抹严厉，又道：“静初本来生的一副好根骨，不过自幼你便不喜习武修行，我张家是儒家一脉，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我也就未曾逼迫于你。但是此次你外出游历，却必须开始习武修行。亡者之乱已始，生者们也开始不安分了，若他朝我等有何意外，你也需得有一份自保之力。”
　　“父亲母亲福缘悠长定能长命百岁，再说以我张家之势，怎会有宵小之辈敢来冒犯。”张静初能明了张志怀并非无的放矢，出言后静待下文。
　　“宵小之辈是不敢来犯，可堂皇之辈们的心思可就活络的多了。”张志怀面露嘲色，“这些你大可不必去理会，记住此行便开始习武修行吧，修行修行，且修且行。”
　　随后张志怀便没有再言，与杨万里两人开始小酌起来。
　　张静初心中也是多了一丝沉重，儒道之首，堂堂圣师也忧于明日，这波澜必定不小。
　　席间多是离愁伤感，林玉婵和林静依两个女子洒下不少眼泪，张静初心中也有些发堵，珍惜这临别前的温存。
　　张府门外，张志怀，林玉婵还有杨万里三人望着三骑绝尘而去，竟一时无言，唯有林玉婵用丝巾擦拭泪水。
　　“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一片天地的未来始终是属于他们的，也终将要交给他们来守护，此去翱翔天际，行的再远也总会回家的。”张志怀甩袖转身进了张府，为掩微红的眼眶。
　　“雏鹰长大，总会经历风雨的，待我小师弟踏破坎坷归来与我共饮三杯！”杨万里一扫离愁，一笑豪气冲云霄，大步向着郡守府的方向走去。
　　“儿行千里母担忧，千里相思寄鸿雁。”林玉婵望着渐落的烟尘，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