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减字谱

　　什么是幸福？
　　李复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如果是以前在皇宫里被人当成棋子豢养的时候，那么活着就是幸福；
　　如果是后来和秦彦昭在出龙沟隐姓埋名的时候，那么每天吃饱喝足就是幸福。
　　而如今，就是此刻——
　　眼前的少女，暂时低下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但手下的古琴却取代了它们。十根细长的手指，从手腕到掌，再到指尖，就跟那天吃到的沁雪糕一样，白到发甜。在它们的拨动下，七根细细的琴弦，却能奏出无比动听的音色和极其繁复的音律，时而高亢，时而哀怨，时而明朗，时而暗沉，如歌如泣，如钟如诉。而琴弦的律动又回传到身体上，那素雅嫩绿衣裳包裹着的小小身体，随着韵律如同随风杨柳，摇摆之间仿佛能传来阵阵的幽香。
　　李复看着，听着，闻着，心里不是那种亢奋的激动，而像是一锅放了一阵子的熟水，平静而温暖。
　　难道，这就是幸福？
　　“噔——”
　　收尾的余音在房梁上回荡，那双眼睛又接管回了说话的权力。
　　“怎么样？”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你可真会说话！”眼睛笑得弯了起来。
　　“这不是我说的，是杜甫说的。”李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不过......
　　我的确这么想的。”
　　眼睛对上了眼睛，空气中顿时有了一种甜腻的味道。
　　“咳，对了，你的琴弹得这么好，是从小就学的吧？”李复先是熬不住了那烧耳根的发烫，无头无脑地问了句。
　　菲儿摇摇头，咬了咬嘴唇：“我哪有这么好的命？从小，我学的就是赶羊打猪草，天不亮就跟着爹娘下地里干活，晚上回来再照顾弟弟妹妹。”
　　“那后来怎么到了这紫嫣楼了？”
　　“因为他们把我卖了。”
　　“卖到了紫嫣楼？”
　　“不。是卖给人去吃。”
　　“吃......吃？！”
　　“嗯。是吃。”菲儿在身边坐下，抬头望着窗外，眼里跟外面的蓝天一样，空空的，“那年闹兵灾，春麦耽搁了，接着又是大旱，结果到了秋天，家里的缸就见底了。山里的野鸡兔子早打完了，地里的野草都挖空了，林里的嫩树皮也剥光了，人们个个都饿得眼睛发绿光，跟夜里的狼一样。”
　　她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村里开始有人饿死了，最开始是老人，然后是女人和孩子。很多时候，坟头刚刚填上去，晚上就给人刨开了。很快地，死人已经不够吃了，没办法，人们只好开始吃活人了。”
　　“那天，弟弟饿得快不行了，早上偷吃了两把土，到了晚上肚子鼓了起来，脸都白了。娘早就哭得没眼泪了，只知道呆呆地望着爹。爹在屋外头坐了很久，回来给我带了两个野果子，很苦，很酸。等我吃完了果子，爹说‘跟我走吧’。我临走时看了看娘，她好像想说什么，可到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我们到了隔壁村。爹把我交给一个男人，领走了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孩，头也不回地走了。本来我也认命了，我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可能是上辈子做了很多好事吧，老天这辈子保佑了，师父和楼主恰好路过，把我救了下来，也把我带到了这里。”
　　平静。
　　压抑。
　　这样的往事，菲儿竟然如同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一般，轻柔而平淡地娓娓道来，没有一丝愤怒，没有一丝悲伤，没有一丝的不甘。
　　人言，哀莫大于心死，或许便是如此。
　　李复看着身边的这一张侧脸，柔弱得让人怜惜，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竟大胆地抓住了旁边的小手：“以后，我来保护你！”
　　冷不防被人抓住手，菲儿顿时脸红得跟火烧似的，白皙的脸庞像是从池底泛起了红潮，想把手抽出，但不知是无力还是不舍，始终没有离开这温暖的掌心。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顿了，连窗外的风都静止了。
　　李复望着菲儿。
　　菲儿望着地板。
　　两个人都脸红着，两只手都紧握着......
　　半晌，菲儿转过头来，伸出了一个小指头：
　　“拉钩？”
　　“好！”李复重重地点了点头，也伸出了指头。
　　可是对方的小指头却重重地刮在了自己的鼻子上。
　　“还保护我呢，先保护好你自己再说吧，别再老让宫大他们欺负你了。”菲儿撅嘴笑着说。
　　“我其实......”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李复郁闷地直想捶爆地板。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有心了，不要太为难自己。”菲儿轻轻地拍了拍李复的手，“其实啊，我们女子也可以自己保护自己的，你看我们楼主就是了，她简直就是我的偶像啊！”
　　“楼主？”
　　“嗯。”提起这个名字，那双眼睛里顿时亮起了小星星，“虽然说冯老板是我们的东主，可大家都知道，紫嫣楼真正的顶梁柱是谁。那就是我们的楼主，紫凤夫人！她呀，不单止美貌是全江都第一，而且琴技也是全江都第一，就连舞艺也是全江都第一的！”
　　“呵呵，说得好像你跟她很熟似的。”
　　菲儿摇了摇头：“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呢。”
　　“啊？怎么会没见过？”
　　“她平日里在楼里很少现身的，就算偶尔见到了，也是戴着个面具，把大半边脸都遮住了。”
　　“那她的美貌又是听谁说的？”
　　“看过她表演的人啊。她只有在表演的时候才会脱下面具。可她从来都没在大庭广众下表演过，只接受达官贵人私宴的邀请。但是，只要见过她的人，都会惊若天人！听说之前有个姓金的胖员外，花了五千金请楼主在他的寿宴上跳了一只舞，结果看过之后，被迷得丢魂失魄，茶饭不思，足足瘦下去几十斤。真是笑死了！”菲儿说得神采飞扬，之前淡漠的哀伤一扫而空，“不过呀，很快我就会有机会见到楼主的真面目了！因为下个月的皇上寿宴上，听说我们紫嫣楼会被安排做压轴表演，师父说了，如果我最近的琴练得好，到时候会带上我，那我就有机会和楼主近距离接触了！光是想想都觉得好兴奋啊！”
　　李复看着菲儿手舞足蹈的样子，也笑了起来：“那你可得加油了，要不新曲子不熟，可要被刷下来咯。”
　　一听到新曲子，菲儿就蔫了：“新曲子实在太繁复了，我只看了师父弹过几次，跟都跟不上，完全记不住。”
　　“那就照着谱子多练嘛。”
　　“可......可我看不懂谱。”
　　“什么？”
　　菲儿的小手绞着衣角：“我从小就没上过学，识字也不多。”
　　“那你师父没跟你说？”
　　“师父她......说不了话的。”
　　“啊？她是哑......？”李复惊讶地问道。
　　菲儿点点头：“而且她也看不见。”
　　“那，那你平时是怎么学琴的？”
　　“师父在弹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心里记着，然后下来了再在脑海里翻出来，一遍一遍地练。”
　　天啊！
　　一首曲子，虽然说只有五个音，七根弦，但却有五十四种指法，千变万化的音律组合和变化，在完全不识琴谱的情况下，竟然全凭记忆把曲子和弹奏默下来，这是多么令人惊讶的天赋啊！
　　“我来教你吧。”李复郑重地望着菲儿。
　　“可是，现在时间那么紧，看琴谱要识很多字的，怎么来得及？”两道细长的柳眉纠结地拧在了一起。
　　“放心，我可以教你减字谱。”
　　“减字谱？”
　　其实，自古有琴以来，在琴谱出现之前，学琴都是靠师徒之间口授心传，一句一句，一曲一曲的传授。
　　随着弹琴的技法发展，弹奏的手法也逐渐复杂，这些手法又称为指法。为了方便记忆，弹琴人便将指法用文字记下来。其后又把整首琴曲中，每一个指法用在哪一条弦的哪一个徽位，都详细记录下来，并将琴曲的调名记下，形成了最初的琴谱。这种纯粹以文字记载指法的琴谱，称为“琴叙谱”，也叫“文字谱”。
　　文字谱虽然可以将琴曲的弹奏方法记录下来，但是由于记叙冗长，一句琴曲动辄就要两、三行文字，记录一首琴曲花上很多篇幅，不便于记录与学习。所以在唐末，由琴家曹柔创立的减字谱。这种记谱法使用减字拼成某种符号，记录左手按弦指法和右手弹奏指法。它是一种只记录演奏法和音高，不记录音名、节奏的记谱法，其特点为：“字简而义尽，文约而音赅”。
　　减字谱由于创立时间尚短，而且唐末之后，天下不平，战乱四起，导致如今还未在江淮吴越之地传播开来。
　　而李复，自小便是接受最正统的皇家启蒙教育，琴棋书画都是必修功课，虽然后来在深山老林里隐居，但秦彦昭本身就是文进士转武职出身，不单武艺了得，君子六艺更是无一不精，无一不熟，当年以将军之职加领太傅衔，就证明了他有出为将，入为相的本事。十年来，秦彦昭一直视李复为大唐复兴的希望，将毕生所学悉心传授，加上李复本身天资聪颖，敏而好学，所以他如今无论是武功修为，还是文化修养，已为天下同龄人中凤毛麟角的精英之一。所以，区区一个减字谱，对于李复来说，简直就是手到拿来。
　　菲儿听完李复的介绍，兴奋地蹦了起来：“那实在太好了！那你赶紧教我吧！”
　　“没问题。”李复把胸口拍得扑通响。
　　“对了，你不是说你爹是塾师么？那为什么弹琴的事你也懂？”
　　“呃，我娘是......琴师嘛，上次没告诉你吗？”李复急中生智地瞎扯道，“反正没时间解释了，赶紧上车，哦不，上琴吧！”
　　窗外的天空飘来一层浮云，挡住了太阳偷偷窥探房间里温馨一幕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