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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陆家百年 / 第一部 祸起萧墙 第50章 新

第一部 祸起萧墙 第50章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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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德广以为同老爷子这番密谈只有天知地知,那想到“隔墙有耳”,全被人听了去。
  前些天陆方晓夫妇被悄悄转移到曹家别院。这处园子坐落在星湖岸边,一丈多高的粉墙里藏匿着一座古色古香的两层木楼,四周人迹罕见,从早到晚也没有访客登门,若非一日三餐有人送饭过来,夫妇两个真以为自己被整个世界遗忘了。这天屈指一算离家已快一个月了,不知还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两个人心中郁闷晚饭时多喝了几杯,蓝玉婷有几分醉意早早上床进了梦乡。陆方晓却怎么也睡不着,那床铺就像有魔法,让他的心一刻也静不下来。曹由之承诺自己把家眷接出来直到现在也没个消息,岑怡芳死了,家里撇下贤相和贤志孤零零,那毕竟是亲生骨肉啊,他后悔这些年对他们过于冷落甚至有些嫌弃,思念之苦折磨着他却只能独自默默地承受,身边能说说话的惟有蓝玉婷,可这个后妈对前房的孩子就没有过好脸,向她倾诉岂不是自讨没趣吗?“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纳兰性德的词句悄然爬上心头,不由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哪还有睡意。眼睁睁熬到雄鸡破晓再也躺不住了,索性披上衣服坐起来。蓝玉婷睡得正香,像只小猫一样蜷着腿依偎在他身旁,忽然间那张樱桃般的嘴里轻轻哼了一声,俏丽的脸上慢慢浮起了一丝笑容,想是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情。陆方晓心疼地望着她,一时鼻子竟有些发酸,伸出手揽住她轻轻拍了拍。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陆方晓喃喃说着抬头望了一眼,窗棂外有些发白,看起来天快要亮了。他翻身下床推开楼窗。一股清新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微明的曙色中沉睡了一夜的星湖刚刚醒了,水面上飘荡着薄薄的迷雾,好像为这位美人披上了神秘的面纱,不让世上的凡夫俗子窥视她的真容。他心中隐隐有一丝悲哀,手扶着栏杆站了很久,如同失了魂魄茫然地望着远方。
  蓝玉婷不知什么时候起床跟了过来,揽住他胳臂娇嗔地说:“真是个傻子,这么大雾能看见什么?”
  “天柱岩。”
  蓝玉婷顺着他视线望过去惟有白茫茫一片朦胧,败兴地噘了下嘴,“连个鬼也看不见。”
  “还是想再看一眼,那是你我相识的见证,一晃三年过去了。”陆方晓仿佛想起了当年情景神色有些惨然。
  是啊,”蓝玉婷捂住嘴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我怎么不记得?”
  “傻丫头,当时你在台上唱戏,台下人头攒动,你怎么会看见我,哪一刻我就发誓:天柱岩作证,今生今世我陆方晓一定要把你娶到手,疼你一辈子。”
  “真的?”蓝玉婷没想到这种戏文里才有的故事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心头一热默默依偎在男人身旁,停了一会儿眼睛慢慢红了,轻声说:“以后我们在那儿结草为庐住下来,与天柱岩朝夕相伴,让它见证我们白头到老,哪一天你负了我,我就在岩下一头撞死。”
  陆方晓听了浑身一颤,这个女人的痴情让他愧疚万分,无颜面对。他嘴角抽搐一下揽住蓝玉婷,把脸贴在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上轻轻摩擦。落到这步田地依然不离不弃,事情全因自己而起,他想安慰她,想道歉,想忏悔……可这些有用吗?
  “贤伉俪好兴致,天刚放亮就起来看风景。”
  陆方晓夫妇吓了一跳,真是活见鬼了,这么早就有人闯进楼里来。回头一看可不是吗,一胖一瘦两个熟脸正站在身后,自从被“软禁”起来这对“围棋迷”就不离眼前,却几乎没搭理过他们,不张嘴还好些,一张嘴就没好话,阴阳怪气让人听了心里发毛。
  “二位请用些点心,稍歇一歇就要走了。”瘦子这回倒很客气。
  “去哪儿?”
  “我家老爷请你们去游湖。胖子难得露出了笑容,两只三角眼乐得眯成了一条缝。
  游湖?陆方晓吃了一惊,陆荣廷和岑春煊正在肇庆,春末夏初时节星湖上游人如织,万一走漏风声那还了得?有心推辞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别院角门外有个小码头,胖子慢慢地头前引路,走着走着忽然大脑袋一晃,揑着小嗓轻轻地哼起了昆腔,“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打住打住,你唱得这叫什么呀,乱七八糟的。”瘦子追上他推了一把。
  “乱七八糟?这是南唐李煜的词,你懂吗你?”
  “我怎么不懂,不就是亡国之君李后主吗?他那首绝命词我也会两句,你听着,‘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瘦子收了腔回转身一本正经地问,“陆爷,我这唱词可有错?”
  胖子把嘴一撇:“还用问陆先生?我都知道不对了,自古词牌哪有“绝命词”一说。这首词原本调寄《虞美人》。原文是这样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怪不得你棋盘上总落下风,胸无点墨呀。就是这首《虞美人》惹恼了宋太宗,一怒之下起了杀心把他毒死了,后人才把它叫做李煜的‘绝命词’,可怜呐……‘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瘦子摇头晃脑似乎有无限感慨,突然问道:“陆爷,我说得对是不对?”
  这不是废话吗,这首词文人自不必说,就是在青楼和梨园界都人尽皆知,更何况陆方晓夫妇呢?这两个人假装斯文一唱一和根本就是成心挖苦,眼下虽不是‘臣虏’,失去了自由同‘阶下囚’也差不多。在容县那是何等威风,想不到今天落到这步田地,被下人百般戏弄,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陆方晓夫妇只觉得心如刀割一般痛。画舫上空无一人,两个人坐在套房里间动也不敢动,胖子交代过,“等下半路还会接位客人,老爷吩咐了,你们千万不能露面,否则出了事他可保不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陆方晓夫妇惊魂未定,面面相觑,说是请我们游湖可姓曹的连面都不露,这是搞的什么名堂?陆方晓百思不解,终究是一夜没合眼经不住困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迷迷糊糊觉得有人说笑,一下惊醒了,这不是曹由之吗!他一翻身从榻上下来。两个人大气也不敢出,悄悄倾听着外间传来的每一句话。蓝玉婷终于忍不住蹑手蹑脚溜过去,凑近门缝偷窥。姓岑这小子看起来与自己年纪相当——不过二十上下——竟然有这么大气魄,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她近乎痴迷地盯着岑德广,心旌摇曳魂都被勾走了,想入非非,光看着那位俊朗少年嘴动全不知他讲的是什么。突然陆方晓听到了‘贤志’两个字一个箭步抢过来,把蓝玉婷一把拽开。那个女人正在春心荡漾,回头一看是丈夫。陆方晓伸出个指头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立刻醒悟到自己失态了,脸一下羞得绯红,一颗心又慌又乱。蓝玉婷嘴上素来不服软的,情急之下轻声地反唇相讥:“哟,还吃醋啦?”
  陆方晓哪顾上理她,把耳朵贴到门缝上,把姓曹的话听个清清楚楚,“那我问你,死乞白赖求我把陆贤相接出来到底是为什么?”紧跟着是一番声色俱厉的训斥。听罢这番言语陆方晓如梦方醒一下楞在那里。蓝玉婷只道是自己一句话噎得丈夫哑口无言呆若木鸡,找回了面子顿时开心起来,望着男人的窘态捂住嘴噗嗤一声笑了,得意地飞了个媚眼走开,把窗户一推悠然自得看起风景来。
  陆方晓哪里还顾得上蓝玉婷,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会死里逃生,原来曹由之和岑德广卷入了政坛风云,抓自己来不过是当人质用,胁迫贤相入伙罢了。陆方晓一生都在算计人,想不到这回反被算计,一家大小的命运全捏在别人手里,难以脱身了。
  窗外画舫离天柱岩仅有一箭之遥了,只见眼前满目苍翠,鸟语花香。蓝玉婷睁大了眼睛兴奋得像个孩子,低低的声音喊他:“方晓快看,戏台子还在老地方,我们就在旁边安家盖所大房子,依山傍水多好!”
  陆方晓哪里还有情趣,后半生只能是仰人鼻息苟且活着了,他的目光逐渐黯淡下来失神地望着天柱岩喃喃地说:“但愿能有这一天……”。
  “你说什么?”蓝玉婷疑惑地仰起脸审视着他,“我看你怪怪的。”
  “没什么,只不过想起当年你的风采,有些感慨罢了。”陆方晓强颜欢笑,遮掩着说,“触景生情嘛,手头要有纸笔我就填出一首绝妙好词送你。”
  “真的?”蓝玉婷哪知道陆方晓心想的是什么,只当丈夫为自己动了真情,心里甜蜜蜜的。眼睛四下一扫喜出望外:“这还真有文房四宝!”立刻扑了过去。
  蓝玉婷挽起袖子急匆匆研起墨来,没研几下早忍不住偷偷乐了,那张俏丽的脸蛋含羞带笑红得格外好看。她麻利地铺开宣纸,从笔架上挑了支斑管秋毫双手托着递过来。陆方晓望着她百般讨好的媚态真是又爱又恨,这会儿一首新词已然成文在胸,只是词意有几分凄凉,蓝玉婷戏班里长大一肚子悲欢离合的故事最容易动情,何必惹她伤心呢,陆方晓提笔在手怎么也落不下去。
  “倒是写啊,人家等着看呢。”蓝玉婷坐在对面手拄着腮撒娇地说。
  陆方晓无奈落笔慢吞吞写下三个字。
  “‘长命女’,”蓝玉婷歪着脑袋看了看,“这是说我吗?”
  “长命百岁不好么。”陆方晓随口应付着。
  “真以为我不懂啊。我可是四五岁就会唱曲了,长命女不是词句是词牌,接下来还得有个题目对吧?”,蓝玉婷嗔怪地翻了他一眼,“就叫《天柱岩感怀》吧。
  “那就依你。”
  陆方晓不愿扫了她的兴,把苦楚和泪咽到心底勉强提笔写了下去:“肠断处,泪眼青山频频顾,翠影花千树……”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曹由之推门走了进来。
  夫妇两个连忙起身招呼。
  只见曹由之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贤弟刚有新词成就吗?听说你这陆游之后的长短句在岭南独树一帜,今天正好赶上老哥哥我可要抢先拜读了。”
  “好险!”陆方晓吃了一惊暗自庆幸:这首《长命女》满纸怨气,姓曹的别以为是冲他来的吧,幸亏还没收笔成章否则真不知怎么圆场了,他慌忙掩饰:“新作可没有,独树一帜更不敢当,我不过是附庸风雅浪得虚名。方才玉婷心血来潮要学什么填词,闹得我没办法。”陆方晓一脸无奈的样子,“《长命女》这种小令既简单又易上手,正打算让她试试呢。”
  蓝玉婷深知丈夫为人,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听陆方晓撒谎就明白需要帮他打个岔,连忙说:“其实这诗词歌赋太高雅,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学也学不会的,不过实在闲得无聊……哎,那——那个人走了吗?”说着自觉脸都有些发烧。
  夫妇两个一唱一和表演一番没有瞒过曹由之眼去,这对夫妇没说实话他装作不知,笑容灿烂地说:“你说德广啊,游天柱岩去了。年轻人贪玩不管他。想你们也饿了吧,府里厨房送饭来了,多日不见按说应当挑个考究的去处聚一聚,可是——这个,”他尴尬地搓搓手,略带歉意地说,“也只好委屈二位了,我真有些过意不去。”
  陆方晓明白仇人正在寻他眼下不能抛头露面,连忙说:“千万别这么讲,我们夫妇此番落难多蒙老哥哥搭救,感激还来不及呢,哪还有什么委屈。”
  三个人出了船舱,仆人已经等在餐桌旁了,见宾主落座便将食盒的菜肴摆上台面,嘴里小声报上菜名:西湖醋鱼、杭菊鸡丝、八宝豆腐……,陆方晓是个识货的,一眼瞧出来这是一桌地道精致的杭帮菜价格不菲,有些过意不去:“这,未免太破费了。”
  “款待老弟我还舍不得吗?”曹由之微笑着,“其实你用不着客气,这不过是家常饭而已。你们大嫂饮食素来清淡,偏爱浙江菜,尤其中意杭州楼外楼一位老厨子,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人带到了肇庆,一家老小都养在府里,所以这餐饭不过花个食材钱罢了。”
  陆方晓夫妇听得眼都直了,单为偏爱一口,就从几千里外把人家满门大小都请回来供着,真是不可思议。曹由之看他们楞着忙招呼:“来,各自随意。”
  曹家的排场把蓝玉婷唬住了难免有些拘谨,犹豫一下朝一碟小菜伸出筷子,小心夹起一粒花生斯文地放到嘴里,轻轻一咬只觉又松又脆又甜又咸,满齿留香回味无穷。蓝玉婷自诩平生有两样绝活儿,第一件是登台演戏;第二件是下厨烧菜,想不到一颗小小的花生米会有如此口感和滋味,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诧异地问:“这,这是五香花生米么?”
  自家一样小菜也能让客人惊叹,曹由之不免有几分得意,他本是个美食家,忍不住卖弄起来:“弟妹说对了,这就是家家都会做的五香花生米。只不过我家厨子有些个诀窍罢了。”
  “诀窍!能不能告诉我啊?”蓝玉婷兴奋起来。
  “换了你这道小菜怎么做呢?”
  “我想应该先用花椒、八角、桂皮水把它腌上一夜,等花生叶都涨开入味再上锅大火烧开,改小火煮上个半点钟,出锅后晾凉,要想让它脆……再上油锅炒一下?”她略一思索摇摇头,“恐怕也没有这种口感。”
  “你上手就错了。”曹由之含笑瞟了她一眼却不解释——似乎是有意逗她——夹了一粒花生慢慢送进嘴里细细地品尝。
  “哪儿错了?”蓝玉婷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忍不住急切地问。
  “你泡了一夜这花生就绵软了,再有天大的本事又松又脆的口感也出不来。记住,千万不能泡。把花生仁放到滚开的水里盖上盖子稍焖一会儿,赶快捞出来剥去外衣晾凉,这就是楼外楼第一个诀窍。”
  “有道理,那下一步呢?”
  “过油炸它。”
  “炸它?这么做松脆的口感有了,五香味道可就腌不进去了。”蓝玉婷疑惑地问。
  “弟妹呀,这股味道可不是腌出来的,是裹上去的,只不过肉眼看不出来罢了,这是我家厨子秘不传人的手艺,他一走楼外楼再也做不出这个味道了。。”曹由之得意地冲她眨了下眼睛,“据他说,把桂皮、陈皮、干姜、花椒、八角和些许大盐细细磨成粉过箩,连同白糖一起放到炒锅里,见糖一化马上炒匀,把晾凉的花生仁倒进去,用糖浆把它裹住快速炒干就行了,你嫂子喜爱下厨房,可怎么做也不如他,这个家伙准定是留了一手不肯对人说。也难怪,老话不是说吗,一着鲜吃遍天,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嘛。”
  蓝玉婷恍然大悟,兴奋地招呼陆方晓:“你也尝尝,爱吃的话等到了上海我琢磨琢磨照样给你做。”
  陆方晓刚呷了一口酒含在嘴里细细品了品滋味才咽下,酒是温过的,下肚有一种暖暖的感觉,他闭着眼似乎在静静地享受古月花雕特有的醇香,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哦,我尝过了味道挺好。”
  “你……”
  蓝玉婷正在兴头上,男人这副样子无异于当头泼她一盆冷水,心里这个别扭:你光顾喝闷酒连筷子都没动过以为我没看见?还讲什么味道好,这不是胡说么,分明是不愿搭理自己敷衍搪塞!蓝玉婷一肚子不高兴,碍于主人在座又不好说什么沉着个脸。曹由之活了七十多岁什么看不出来,连忙解劝:“弟妹别生气,方晓心情不好都怪我,有些事我没有尽早告诉你们,原打算到时给你们一个惊喜,没想反倒让老弟放心不下了,弄巧成拙呀。”蓝玉婷毕竟只有二十岁——其实还算是个孩子——好奇心重,忍不住连忙问:“什么事啊?”
  “今天这餐饭就是我为二位准备的饯行宴了,等下送你们去西江边羚山码头。”
  “羚山码头?”
  “你家公子昨天傍晚就到了,我怕走漏风声没敢让船进肇庆,停在那边等你们,单等两位一到即刻升帆顺风顺水直下广州,转道去上海。”
  “真的?”眼看即将脱离虎口逃出生天,蓝玉婷兴奋得两眼放光,都忘了说个谢字,伸手捣了丈夫一粉拳:“听见了吗,方晓?”
  陆方晓可没有那么高兴,他知道自己和贤相的命运业已操纵在人家手里,况且这个大儿子被大烟毁了,从心里就不待见他,倒是贤志长得眉清目秀,同他母亲乔芳一样性情温顺,吃了多少苦和委屈也从不埋怨,想起来真是亏歉这个孩子太多。方才听岑广德讲‘又不是我姑姑亲生的,算了吧’,似乎把贤志扔下不管了。陆方晓心里难受,怀着一线希望轻声问:“贤志也来了吗?”
  “咳,老哥哥对不起你,”曹由之叹了口气自责地摇摇头,“那孩子在你府里德广进不去,贤相是从报国寺接出来的。”
  陆方晓心里满是苦涩的滋味:“哪有什么对不起,老哥哥千万别这么说,能接出贤相我已经很知足了,剩下贤志生也好死也好听天由命吧。”
  “老弟想多了,王婉兮这个女人我见过,知书达理受过很好的教育人也善良,有她在小公子不会吃苦的。”
  “就是,”蓝玉婷见到丈夫伤心也有些不忍,跟着安慰他,“再说咱们大嫂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瞎担心什么呀。”
  “这么说贤相是德广接出来的,你替我谢谢他。”
  蓝玉婷一听到翩翩少年的名字不知怎么兴奋起来,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岑德广这人一看就不错,‘仿效曹孟德纵横天下’,你听听多大气魄,贤相跟他简直没法比……”
  蓝玉婷话一出口立刻觉得不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让丈夫难堪么?忙偷看他一眼,把没说完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陆方晓眉头一皱,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话可说,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变得尴尬起来。曹由之是个老于世故的这两个人心里那点事一眼就看穿了,会心地微微一笑:“弟妹呀,话不能这么说,这两个孩子都还年轻就此断言为时尚早,依我看陆贤相将来的成就只怕还在岑德广之上呢。”
  陆方晓和蓝玉婷不由相对而视异口同声地说:“为什么?”
  “方才我和德广闲谈想必两位都听到了,他自比曹操想同段琪瑞和冯国璋一争高下。”曹由之轻蔑地冷冷一笑,“往好了说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难听一点是不知天高地厚。”
  “理是这么个理,可毕竟也是心雄万夫令人肃然起敬,可那个——”蓝玉婷意识到自己又要说走嘴了,忙打住负罪似的偷瞟了丈夫一眼。
  “你是说贤相吧。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早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对了,我还忘了给二位道喜呢。”曹由之说到这儿突然打住,笑嘻嘻地把各人面前的杯子逐一斟满。
  蓝玉婷是个心急的,迫不及待地说:“哎呀,老爷子你老就别卖关子了,贤相到底怎么啦?”
  “来,大家干了这杯再说。”
  三个人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曹由之一脸郑重地说:“他已经把大烟戒了。”
  “真的?!”蓝玉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瞪得溜圆。
  谁都知道,戒大烟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那真是生几回死几回不亚于到鬼门关上走一遭,没有天大的毅力想都不要想,可陆贤相居然做到了!陆方晓又惊又喜,从曹由之的眼里他看出来老人没有骗自己,却忍不住还是追问了一句:“这是真的?”
  曹由之将岑德广在报国寺所见所闻讲了一遍,把个陆方晓听得激动不已,想不到贤相遭此一劫居然幡然悔悟,毅然决然重新做人,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亲生骨肉浪子回头,恐怕是令天下父母最感欣慰的事了,陆方晓悲喜交加眼里噙着泪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连曹由之也为之动容,难怪人说“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同情地望着陆方晓宽慰道:“老弟呀,事情都过去了你应该往前看,好日子还在后头,以老弟的精明在上海滩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
  曹由之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你不想吗?”
  “想当然想啦,可我都这把年纪了,从头开始谈何容易啊。”
  “机会还是有的,自古‘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不行贤相还不行么?昨天夜里我同他畅谈了很久,在我看来你这个孩子将来成就不在岑德广之下,岑家公子从小到大过于顺利这是他致命的弱点,而贤相多了一番劫难磨练将来会更有出息。不是我恭维,你这个孩子不得了啊。我听他讲是腊月初一生人,与宋真宗诞辰同一天,当年有人说他是真龙天子下凡,记得东吴周郎说过‘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之物’,老弟有此一子还怕不能重振陆门雄风吗?”
  曹由之哈哈大笑起来,他人虽瘦弱嗓门可不小,正在画舫左右嬉戏的几只鸥鸟被惊得紧拍翅膀一飞冲天。
  陆方晓不以为然地说:“要论学识早几年他下过功夫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又有什么用?经商也好从政也罢那是另一门学问,他又从来没做过事一点经验也没有,要想有所建树只怕比登天还难。”
  “你的话有些道理但不全对,依我看令公子天资聪慧,如果有贵人提携跟在他身边历练,假以时日只怕前途不可限量。眼前就有个机会,你愿意让他试一试吗?”
  “什么机会?”蓝玉婷喜出望外地问。
  “德广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在唐绍仪身边做事。”曹由之掉脸看着陆方晓,“明人不说暗话,贤伉俪今天游湖是我刻意安排的,就是为了让你们亲耳听一听。俗话说‘姑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岑德广志在高远寻个共谋富贵的帮手没有比表兄更合适的了,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贤相的前程还得由你这个做父亲的定夺。”
  蓝玉婷一听这是有了出头之日了兴奋不已,可没从没听说过这位贵人,连忙推了丈夫一把问:“这姓唐的是干什么的?”
  陆方晓自恃才高碍于祖训不能步入仕途,始终为心头之痛,念兹在兹,由不得自己对《申报》上的官场要闻都格外留意,对唐绍仪的宦途履历自然熟悉。此人12岁赴美,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受前朝重用,任过侍郎、尚书和巡抚。外交上也是把好手,当过驻朝鲜总领事,参与主持过中英、中日和中俄谈判,内政上也了得,在海关、税务和铁路等部门都颇有建树。大清亡后又出任了中华民国首任总理。想起来姓唐的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出身家世平常,却能有如此成就。陆方晓说不上是羡慕、忌妒还是心有不甘,叹了口气:“人中龙凤……时也、运也、命也。”
  蓝玉婷听得糊里糊涂只当是男人不愿理她,顿觉有些扫兴,没好气地说:“什么这也那也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眼看这对老夫少妻要吵起来,曹由之这么大岁数不管也不合适,只好出面解围:“弟妹消消气,他不是冲你。北宋年间有个叫吕蒙正的,从小穷得衣不遮体,食不饱腹,却于太宗、真宗两朝三度出任宰相。他写过一首《寒窑赋》以自己幼年经历劝诫当朝太子。最后几句是‘人道我贵,非我之能也,此乃时也、运也、命也。’。你家男人出身簪缨之家托庇祖荫本应有大好前程,却偏偏生在大清败亡之象已成的时候,以致希望成空,岂非‘时也、运也、命也’吗?难怪他伤怀,连我也扼腕叹息啊。至于你问到唐绍仪那可是人中龙凤,他同袁世凯是至交好友,黄兴和孙文先生又亲自邀他加入同盟会,可谓是左右逢源了,有这个本事连我都不能不服他,漫说国内各派势力,即便是东西方各国列强也不敢小觑,令公子能被唐绍仪相中不定有多少人羡慕呢。也许这就是命,先人的福佑原本就是要落在他身上的。依我看也不必拘泥于祖上的遗训了,大清朝早亡了嘛,就依了令公子的心愿吧,时来运转,依我看你们夫妇东山再起是指日可待了。”
  曹由之三言两语把蓝玉婷说得心里直痒痒,她原本就是个贪慕富贵的,这样的好处摆在眼前那能放过,况且姓曹的说了贤相这事成与不成全在丈夫一句话上。要在过去撒娇打泼也得让陆方晓应承下来,只是刚刚才使了性子一时脸上磨不开,轻轻捅了一下丈夫:“你看呢?”
  蓝玉婷的眼神充满了期待,陆方晓暗暗叫苦,你一向聪明怎么糊涂起来,一旦贤相跟了他们走,你我就沦为人质任人摆布,哪还有自由呢。曹由之这个人实在是太诡异了,府邸之内暗将南方势力奉为上宾,私下里又同北洋政府暗通款曲,把双方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究竟想干什么?陆方晓满腹狐疑偷眼望过去,曹由之正在若无其事地自斟自饮,似乎自己不过是替他人游说,话已带到一身轻松落得个自在,这副悠闲的样子让他觉得愈发深不可测。陆方晓生性多疑,思来想去不由得一股寒意从心头升起:什么‘智不及而谋大者毁’、什么‘东床驸马’、什么‘学习院’、什么‘华勇营’和‘神奈川的浪涛里’无一不像威胁利诱。软硬兼施不过是预先做个铺垫,好在今天同自己摊牌。
  陆方晓隐隐感到这事背后与日本有关,那可是一双强大又可怕的手,如今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他无力反抗也休想摆脱。而他的儿子已经被绑上了战车,没有退路也休想背叛。陆方晓心犹不甘,挣扎着推辞:“做父亲的当然希望孩子能有个好前程,只是我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贤相北上,衣食住行样样用钱。再说官场的事老哥哥比我还明白,没有钱打点应酬终究难有出头之日,不怕你笑话,我如今囊空如洗,恐怕辜负岑德广一片心意了。”
  陆方晓把话说完,满满地斟了一杯酒,微一仰头全灌了下去。难怪诗云“莫道有酒终需醉,酒入愁肠愁更愁。”,陆方晓此时眼前迷离,只觉整个世界已抛弃了他正在逐渐远去。
  “老弟的难处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曹由之同情地说,“德广本是好意以为凭他认识唐绍仪就能给表兄带来一个好前程,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人入仕途不单要有才能,还得有背景,所谓背景无非在‘权’、‘钱’两个字上,否则仕途无异于险途。政坛历来攻讦不断,一个毫无根基的人随时都可能被抛出去成为替罪羊。德广自幼赴东洋读书少不更事,哪懂得国内官场这些奥秘,不知天高地厚私下里把人推荐出去。你也听见了,我刚才着实生气就是因为不容他背着我运作,焉知不是把令公子送进了火坑?”
  陆方晓似醉未醉,虽然略为迟钝脑筋尚还清楚,听这意思姓曹的并非不想把儿子送到唐绍仪身边,只是恼怒岑德广瞒着他有自立门户之嫌罢了。难道攀上他贤相真能有出头之日吗?陆方晓心有些动了,试探着说:“我得罪了陆荣廷,全广西谁还敢搭理,难得怡芳的侄儿不忘亲情肯帮一帮,我已是感恩不尽,就不要再埋怨他了。我身边多少还剩些银两,俭省些后半生也不至于流落街头,惟一牵挂的是贤相,冀望他能有出息,既然德广的门路走不通,还望老哥哥给他指一条康庄大道,大恩大德容我来生再报了。”
  曹由之听了沉吟片刻似乎有些不好开口,“我倒是有个解决的办法,只是……”
  蓝玉婷已是迫不及待了:“曹先生有什么指教尽管说就是了。”
  “我是怕你们听了多心,其实这个办法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你丈夫原本的打算。”
  “我?”陆方晓顿时酒醒了半分,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们陆门一支先下南洋,后来又定居到檀香山,生意上同我多年来往相处得不错,前些天他家有人路过肇庆彼此聚了聚……”
  蓝玉婷眼前一亮,难不成就是哪个想吃凤姐菜的小白脸吗?这个坏东西净想占我便宜了,想起来真是又恨又爱,心头一热忍不住脱口问道:“是叫陆大维吗?”
  “不错,据他说你们想搭伙做些洋人生意,只是这次返乡他怕了再也不敢回来,要不我来帮你们一把?。”
  “你说什么?”陆方晓夫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内人有位亲戚在天津和上海的工商界可谓实力一流,谁也不敢小觑。他看中了闽赣湘桂一带盛产的钨砂,早有意南下发展,只是顾虑人生地不熟下不了决心,老弟可有意同他合作啊?”
  陆方晓苦笑了一下:“现在哪还敢奢望这些,说不定明天家产就被陆荣廷抄了去,我哪还有本钱。”
  曹由之自信地说:“这个不必担忧,从大清朝到民国哪个当政的不怕外国人?我这就放出风去,你西府名下的产业早就折股入了日本洋行,谁还敢动它一个铜板。”
  蓝玉婷一听两眼都放出光来:“方晓,这是个好主意,你不也想过合伙开洋行吗!”
  陆方晓可没那么傻,《史记》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明明是乘人之危觊觎我的家财罢了,我名下的身家何止百万,岂能白白便宜了去?可眼下也没有其它办法了,他心在滴血脸上却笑着说:“难得老哥哥雪中送炭,有了这条出路我一家大小后半生衣食无忧了。你别看我营商半生,同洋人合作可是头一回,不知以身家入股应当怎么折算呢?”
  曹由之一听笑了起来:“老弟搞错了吧,这我可做不了主。老朽不过好心搭个桥,充其量也就是个保媒的。这样吧,到了上海你只管住进公共租界就是了,自有人来找你,合作的条款你们细细商量吧。”
  蓝玉婷自从演艺成名以来,人生曲折的故事不知演过多少,一颦一笑,一哀一怨那真是情真意切,令人动容,但做戏终归是做戏,下台一卸妆悲喜就丢到九霄云外了。想不到一夕之间自己命运的转折竟比戏文还要精彩,眼看着曹由之同丈夫把大事敲定,蓝玉婷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了,大上海早已令她心驰神往,那从未见识过的繁华美景在眼前晃动,让她兴奋不已,左一杯右一杯直喝得脸色绯红。曹由之成人之美遂了心愿亦是满面春风,三个人说说谈笑间只听耳边涛声阵阵,原来画舫已近西江干流。曹由之摸出怀表看了看,略带歉意地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还有些事情就此分手吧。”
  说话间一艘蓬船已贴近了画舫,曹由之小心地移步过去,含笑挥了挥手,画舫的水手默不作声一齐发力,转眼间已冲入了西江,一路向东顺水疾去。
  蓝玉婷依依不舍地回望着逐渐远去的端州古城,情不自禁挽住了丈夫胳膊,把头轻轻地偎依在他肩头,只觉得心中无比甜蜜。古月花雕虽非烈酒,但开怀畅饮也让她有些过量,此刻江风拂面而过,顿时酒上额头,莫名地兴奋起来,心底不知有多少话要讲,她醉眼斜睨,望着夫君的脸,突然说道:“你那首《天柱岩感怀》只有上半阕可还没成篇呐,你我夫妻联袂填完了它。”
  蓝玉婷轻轻拢了下鬓边一缕青丝显得千娇百媚,小声背诵起来:
  “‘肠断处,
  泪眼青山频频顾,
  翠影花千树。’”
  “这意境有些凄凉了,”蓝玉婷顽皮地说,“我给你续上两句:
  ‘惟愿残生安度,
  长伴此峰同住,’”
  谁知陆方晓仿佛没听见,如同泥雕木塑一般发呆。
  蓝玉婷有些扫兴,撒娇似的说道:“该你了。”
  他哪晓得丈夫这会儿心如刀割:这一去无异于羊入虎口,身家性命全捏在人家手里,谁知道今生还能不能回来?陆方晓红着眼睛,把桌上的残酒一古脑全灌下肚子,抹了下嘴,不假思索地接下去:
  “无可奈何天不许,。
  断却归人路。”
  一失手古月花雕精美的瓷坛摔了个粉碎,只觉喉头发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前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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