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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陆家百年 / 第一部 祸起萧墙 第49章

第一部 祸起萧墙 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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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爷爷认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能使一个人有所长进成熟起来。我这一辈子也曾飘洋过海,见识过一些异国风情,但多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而已,即便是这样也不是没有获益。比如,有一点令我感慨万分,那就是普天之下,做妈妈的似乎有一个共同之处,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不管什么时候总觉得还是个孩子,百般地牵挂,稍有些异样就能感觉出来。
  那天辞别了太爷爷,整整一个下午都把自己关在房里,手里握着一本书,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几乎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有几个人出来进去,搅得我心绪无法安宁。先是秋菊;然后是伍子胥;紧接着又仿佛看见吴三桂和陆贤相领着日本人杀进了留园。母亲终归是母亲,头一个感觉到异常,透过门缝张望了几次终于忍不住走进来,将一杯香茶轻轻放在几上,试探着问:“是——太爷爷说你了?”
  “啊,是教训了几句,不过没有生气很和蔼。”
  “那就好。”母亲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嘴角隐隐露出笑意,要知道太爷爷这样悉心教诲一个孩子,在陆府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定有多少人羡慕。我太了解母亲了,这会儿不定有多高兴和荣耀呢,她一定很想知道自己的宝贵儿子究竟独享了什么金玉良言,可太爷爷肯定吩咐过不能说,也只好作罢了。幸亏她没有追问下去,那叫我怎么回答,说共产党不是‘共匪’?说张学良扣留蒋介石没罪,因为不抗日的政府‘人民便有权予以更换或废除’?这还不得把她吓个半死!
  太爷爷说陆贤相这件事情他心中还有诸多疑问,却迟迟没有讲出来,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晚饭也没有食欲好歹吃两口就撂下碗,急匆匆赶到小院子却被秋菊拦在了门外,说是老人家乏累想歇一歇,等精神好一点她会来叫我。谁知这一等,三四天也没有动静,一打听,才得知太爷爷病了。各房当家长辈陆陆续续登门探视请安,这种事可是轮不到我的,虽然着急牵挂也没有办法。转眼一个星期过去,突然人说秋菊来了,我一听喜出望外,慌不迭地跑出去接她。只见她两眼红红的,显然是哭过,心里一沉暗觉不好,忙问:“太爷爷怎么样了?”
  “没事了,府上请了好几位名医看过,都说是太过劳累,年纪大了,以后要早眠早休。太爷爷让我转告你,要紧的事差不多全给你交代过了,眼看快开学你把功课看一看,就不用再过来了,等寒假回来我再找你。”
  秋菊传完话不容我问扭头就走,转眼就消失在门外。我不知怎么一下楞在那里,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丢了点什么。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与太爷爷共进午餐竟是彼此最后一面了。
  仅仅过去不到两个月,广州沦陷,武汉失守,疯狂的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的土地上长驱直入。不久大批难民涌入了桂林,其中有不少名闻遐迩的文化名人,紧接着有同学告诉我,第十八集团军桂林办事处的牌子在万祥醩坊公开挂了出来。随着大批共产党人到来,桂林城迅速掀起了抗日救亡的热潮,随处可见醒目的标语和慷慨激昂的演说,整个桂林省立高中都沸腾了,我虽然只有十五岁也报名参加了广西学生军,从此扛起枪转战南北,走过的路何止万里。回首往事太爷爷的话说得真对呀,倘若做到了董其昌留下的八个字,自然会有更多的人生体验和机缘,解开心中的疑团。果然,在经历了一次惨烈的战斗之后,缴获了一批被烧得残缺不全的文件,我意外地从中发现了几个熟悉的人名,顺着线索追下去,终于为久悬心中的疑问找到了答案,我恨不能立刻告诉太爷爷,可惜他老人家早已仙逝了,享年94岁。在最后的日子里,没有人搀扶几乎已经不能行动了,然而他走得却是那么从容,惨烈和悲壮。1958年5月1日在天安门前的观礼台上,我亲眼目睹了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揭幕仪式。***宣读了他亲自为人民英雄纪念碑撰写的碑文:
  “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庄严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那一刻我热泪盈眶,因为在这些牺牲的人民英雄行列中也有我一生敬重的太爷爷,虽然我一直没说,但讲到这里我想朋友们已经猜到了,他的名字叫樊田。当天晚上我思潮澎湃彻夜难眠,想起许多许多,也包括太爷爷心存疑问想讲而没有讲完的故事。转眼间我从老人家跟前一个半大小子活到了高龄,开篇的时候我就说过,无论何人生前如何显赫,都是两手空空而来,又两手空空而去,更何况我呢。在这个世上最后能留给后人的只有我心中陆家百年的故事,现在我就接着太爷爷的叙述把它讲完吧。
  …………
  1916年春末夏初,连日来笼罩在肇庆上空的阴云终于散去了,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欣喜地望着久违的端州古城,唤醒了芸芸众生,慷慨地赐予他们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你看吧,千家万户门扉洞开,大街小巷一下热闹起来。珠江三角洲一带百姓历来有饮早茶的习惯,口袋里有几个闲钱的陆续走出家门到茶楼酒家要上几样点心,或独自享用,或与三五知己闲谈,那真是海阔天空。有的说生意;有的叙旧情;有的搬是非;有的吹牛皮,总之在这里你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议论,各种各样的新闻,内容虽然千奇百怪有一点是共同的——这千百张嘴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是怕周围人听去的,在这里不胫而走的消息,不论散布者如何神秘兮兮,其实都无机密可言。在端州古城能避人耳目的另有去处,那就是星湖画舫。你想啊,泛舟湖上四周无人,一句话出我口入你耳,除了彼此之外只有神知鬼知了。不过这画舫可不是寻常百姓坐得起的,那是要大把花银子的。如今在不少旅游胜地也有画舫,在我看来不过是空有其名罢了。
  13岁那年随余将军到肇庆我有幸见识过星湖上最棒的画舫,后来才知道那是曹由之府上的。光船夫就用了了五个都是年轻力壮的,一个在船尾摇橹,剩下四个撑船的分立左右船舷,手里的竹篙杯口粗细足有一丈多长,五个人一齐发力的时候画舫像箭一样射出去,星湖上的船不论大小没有一条追得上它。船的后半部是个套房,安了一圈雕花木窗,每面各有八扇,窗格上镶的是西洋五彩玻璃。这个设计实在巧妙,阳光落在上面就反射出去,显得绚丽斑斓格外华贵;而当夜幕来临的时候,只见灯烛的火光透过窗棂在漆黑的湖面深处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不禁让人失声赞叹:好一似天上星宿跌落人间。
  主人把套房与船头之间打造成一座水榭,两边临水立着半人高的镂空围挡,全部用金丝柚木制作,真不知花掉了多少银子,在这里凭栏远眺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围挡与船帮之间有二尺宽的走道,供撑船的人在上面来回行走。有趣的是必要时可以从顶上放下编织精美的竹帘,整个“水榭”又变身成一间封闭的“客厅”,从里往外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的船夫却一点也看不清里面。依稀记得如此高级的画舫整个肇庆仅此一艘,相当于今天的豪华游艇了。暮春时节乘坐此舟尽兴于湖上那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到过肇庆的人都知道,星湖宛如天赐的明镜,镶嵌在这片土地上,其秀美丝毫不亚于闻名天下的杭州西湖,这种地方每每有名流出没,他们或寄情于山水,或忧心国事,或商议些只有神知鬼知的事情。
  此刻曹府的画舫正孤零零地在湖心飘泊,岑德广双手扶着栏杆放眼眺望,只见四面烟波浩渺,几只不知名的鸥鸟啾啾叫着在头顶上下翻飞,远处一座山峰宛如擎天一柱拔地而起,望上去郁郁葱葱,那真是雄奇峭丽。岑德广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致竟然看呆了,眼睛都舍不得离开:“那是什么地方?”他忍不住问。
  “那是天柱岩,风景绝好,可惜四面环水,没有船就过不去,我在日本时候听说这里的商会倡议大家捐些钱出来修一座桥,把它同水月堤连起来,可惜到现在也没成。”
  “这是好事啊,没人肯捐吗?”
  “这跟钱没关系,是找不到令人满意的营造师。”曹由之感叹地说,“这座桥必须与周围的景致融为一体,仿佛浑然天成,否则定是大煞风景的败笔倒不如没有为好,所以一直拖到现在。不说它了,天柱岩脚下有个戏台,省城请来个名角没等开锣就下上雨了,好容易今天放晴等着看戏的人一定少不了,再过一会儿船就到了,你不妨登岸一游看看热闹,我就在画舫歇息不陪你了。”
  “不是说好带我游湖吗,还是一起去吧,到峰顶看看星湖。”
  “岁月不饶人,转了这一上午着实有些累,我这把老骨头天柱岩怕是爬不动了。”
  老爷子哄我!岑德广差点笑出声来。他知道曹由之不少趣事,别看他满头白发似乎年老体衰,其实那都是外人不知情。这老爷子文武双全,是个太极高手深藏不露,真要动起手来四五个人也未必制得住他。在日本岑德广曾陪他登过富士山,那真是健步如飞身轻如燕,这天柱岩才有多高他居然说爬不动。明显是个托辞嘛。
  记得年初随父亲从南洋返回上海,住进了梁启超家里同众人日夜商议反袁的事情,岑春煊年长梁先生十二岁,彼此是好朋友,一天大家在书房闲谈,说到再过一个月就是元宵节了,一时兴起纷纷提笔写起灯谜,都说梁启超有一手好行书,岑德广没见识过好奇地凑过来,那梁启超同他在日本时很熟,这个年轻人的才华着实让他欣赏,两个人也算得上忘年交了,见他蹭到身旁有意拿小孩子开心,歪过头问:“出个灯谜你猜猜?”
  “猜就猜。”岑德广毕竟还不到二十岁,正是争强好胜的年龄哪肯服输,连想都不想就应下来。
  梁启超刷刷刷写了几个字笑吟吟地递给他:“这是谜面打一成语。”
  “‘画舫吃酒’?”岑德广蹩得脸都红了也想不出来只好认输,“我猜不出来。”
  顿时书房里一众人等哄堂大笑,惟有岑德广年纪轻轻不知就里,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大家:“到底是什么呀?”
  “问你父亲。”
  岑春煊知道他戏耍德广取乐,本想不搭理他,可爱子被搞得一头雾水可怜兮兮连自己也忍俊不住,笑着说:“小子,老一辈的事你怎么会知道。你曹爷爷为人谨慎得很,有些要紧的事总好躲到画舫去商议,久而久之圈子里就传开了一句歇后语打趣他:‘画舫吃酒——避人耳目。”
  岑德广想起往事不禁暗暗发笑:这艘画舫的秘密还能瞒得过本公子?你哪里是人老了,怕是等下约了人来吃酒吧。
  他十岁到日本读书,衣食住行曹由之都托友人无微不至地照顾,在他心里这个老爷子比父母还亲,抬头看了看天,关切地说:“快到中午了,等下可别贪杯啊。”
  “贪杯?”曹由之感慨地说,“想当年我是用碗喝酒的。少年气盛,壮志雄心,那真如同秋瑾所说‘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岁月不饶人啊,身心疲惫的时候我就来这儿,只要在湖里飘飘荡荡转上一圈就会觉得神清气爽乏累全消。人说‘桂林山水甲天下’,又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其实这星湖山水兼得二者之美,在我看来更胜一筹。你没来过我家乡,我早答应让你饱览这里的湖光山色——真是人间天堂啊——无奈事务缠身总不得空闲,失信不说又差你来回千里跑了一趟容县,你看我这老头子是不是有点不地道啊。”曹由之说着脸上浮起慈祥的笑容,用手指着浩瀚的湖水挥动手臂划了条弧线,“你看这星湖,方圆8000亩,同杭州西子湖大小难分伯仲,一天也游不过来只能拣几个去处,这个地方一草一木我都熟悉也都喜欢,正因为这样究竟哪儿最好实在难以取舍,倒不如让你自己随意走好了,省得没有尽兴到头来埋怨我。不过你要适可而止不能贪玩,这一趟容县路可不近,昨天半夜才到家怕是还没歇过乏呢,累出病来我可不好向你父亲交代。”
  曹由之明明下了逐客令,却说得冠冕堂皇如此巧妙,俨然是发自肺腑的一番好意,。岑德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楞柯柯地望着曹由之:这个老爷子也太厉害了,偌大年纪还如此机敏,这份本事再有十年我也赶不上啊!
  曹由之扫了他一眼:“怎么?你脸色不太好啊。”
  岑德广这才缓过神来,遮掩着说:“这一路鞍马劳顿还真是有点乏,好在不辱使命把人带出来了。”
  “话不能这么说吧,你那个小表弟可没接出来。”
  “你说陆贤志啊,那也是没办法,陆府里里外外都有兵,想把人弄出来着实得费点事,再说他又不是我姑姑亲生的,算了吧。”
  曹老爷瞥了他一眼,目光里透着不满,广德呀,广德……这种想法只能埋在心里怎么能说出口呢。曹由之两道稀疏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有些话原想还不到说的时候,现在看来必须同他好好谈一谈了。他手扶栏杆望着湖水擦着船弦悄悄地向后退去,只见有几条鱼儿慌忙摇着尾巴往深处游走,仿佛想要躲避他的视线把自己隐藏起来,曹由之的嘴角闪过一丝会心的微笑:“你有事瞒着我。”
  “那我可不敢。”
  “算了,我比你多活了几十年,还有什么事情看不出来。”
  岑德广在他面前是撒娇惯了的,“这老爷子倚老卖老,还跟我卖关子。”他想着嘻皮笑脸地说:“是啊,要不说人老是一宝呢。”
  “人老了就什么都好吗?”曹由之苦笑了一下,盯着船夫略带伤感地说,“你看他,瞧见了吗?撑了一上午船就跟没事人一样,可我站着都觉得累,想歇歇啦。”曹由之轻轻拍一下他肩膀转身走了。
  “他真累了?”岑德广眨了下眼似信非信地看着他,那撑船的汉子突然回身笑了,冲着曹由之的背影努了下嘴,岑德广一下醒悟过来——老爷子哪是累啊,分明是有话要跟他私下说——连忙追进了船舱。
  曹由之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用双手拄着腰稍微活动一下身体,惬意地说,“还是坐着好舒服多了。你别笑话我,等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知道了。”
  忽然他话锋一转:“对了,你什么时候学会偷鸡摸狗啦?”说罢笑咪咪地望着岑德广。
  “偷鸡摸狗?”岑德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楞住了。
  “《世说新语》和陈寿的《武帝纪》,”曹由之把几上的两册书轻轻往前一推,“你从我书房拿走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吧,可惜呀小子,你送回来的时候放错了地方,哪本书应当在哪儿我可是心中有数的。”曹由之得意地望着他。
  岑德广如梦方醒嬉皮笑脸地说:“人家不是对历史小有兴趣嘛,随便翻翻。”
  “‘随便翻翻’?谎撒得不错,可惜呀,有人出卖了你。”
  “谁?”
  曹由之用手一捋摊开书在上面戳了戳:“它。”
  岑德广歪头一看,是几叶芸草,脸一下红了。
  “你夹在这儿,显然这几行文字就是你‘兴趣’所在了。”曹由之捻着稀疏的胡须慢慢读出声来,“‘天下方乱,群雄虎争,拨而理之,非君乎!’,对,还有这里。‘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
  曹由之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了,嘲讽地说:“你好大的野心!”只见他目光阴沉好似一把犀利的剑盯着岑德广,“这话出自东汉名臣桥玄之口,说的是一代枭雄曹操,当年曹阿瞒岁数和你现在相仿——同样二十出头,看来你岑德广要仿效曹孟德纵横天下了。”
  岑德广的心思被曹由之一语道破,脸微微一红,把心一横索性认了:“是又怎么样。你看如今天下同西汉末年何其相似,身为七尺男儿焉能坐视不顾,老子云‘国家昏乱有忠臣’。我爷爷和父亲都是在天下大乱的时候挺身而出的,我效法先人建功立业这也无可厚非吧。”
  岑德广一挺身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快速走了一个来回,这话他在心底埋了许久——从来没有在人前吐露过——如今一下说出来,顿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痛快,两道浓眉下面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曹由之的脸色和缓下来,从岑德广进入日本学习院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个年轻人迟早会步入政坛,如今这一天终于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异样感觉悄悄地袭来,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好像自己垂垂老矣忽然发现绕膝的儿孙已然长大要离家远行,一时竟不知是担忧还是欢喜,只觉得有无数叮咛和嘱咐塞满心头,摆手示意他坐下:“说起你们岑家的辉煌人尽皆知。你祖父长我十五岁,我又比你父亲大出两轮,可以说我同你岑家祖孙三代都有一段不解之缘,你们岑家有些事情恐怕我比你还清楚。”老爷子慈祥地望着他,那语气仿佛就是在同自己最亲近的晚辈拉家常。
  岑德广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茫然地看着他。
  “你们岑家先祖舞阴侯岑彭是东汉刘秀的开国重臣。”
  “这我知道。”
  “可他一生两次叛主你知道吗?”
  “不可能!”岑德广万没想到曹由之竟说出这样中伤先人的话来,顿时面红耳赤不由自主刷一下站了起来。
  曹由之不禁暗自叹息:果不出所料,这等事在岑家是个禁忌的话题——从没有人提起过,殊不知史书凿凿讳莫如深就能抺去吗?岑德广的不快他只当没看见接着说下去:“你先祖原本是效力于新朝王莽的一个小官,后来叛投更始皇帝刘玄,这刘玄猜忌手下刘縯,把他杀了。可没想到刘縯的弟弟刘秀不好惹,当下两家兵戎相见,战场上你先祖又转而归顺刘秀,最终成为辅佐汉光武帝一统天下重兴汉室江山的云台二十八将之一,青史留名。后人多讲你先祖岑彭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但在王莽、刘玄的眼里难道不是个见利忘义卖主求荣的人吗?”
  这真是闻所未闻岑广德听得目瞪口呆,脸色阴了下来。舞阴侯岑彭的名字在这个年轻人的心目中是如此神圣,他一向以自己能为其后人而骄傲,岂能任人亵渎,今天说这个话的人要不是曹由之他早就翻脸了。岑德广心里不舒服,只觉得胸口憋屈,气往上撞,几乎就要大声争辩却忍住没有开口。他知道曹由之学贯古今,既然这样讲必然是真的,自己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岑德广只觉两颊有些发烧转身推开窗户,风立刻徐徐地吹进来,像一只女人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年轻的脸,一股淡淡的水腥味随之在船舱里弥散开来,岑德广不由得吸了一下鼻子,潮湿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往下钻进了胸膛,让人感到十分舒服。岑德广一动不动任由微风拂面而过,呆呆地望着眼前秀美的星湖。
  天柱岩已然不远,它那苍翠碧绿的身影连同白云舒卷的蓝天一起倒映在水中,不禁让人产生一种幻觉,似乎在这湖水下面还藏有一座神仙洞府。只见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点缀着几叶小舟,远远望去似乎一动不动,隐隐约约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渔歌声飘过来,想是渔夫们在满怀喜悦地收网了……
  “真是人间仙境啊,烦恼疲惫的时候我常到这里来,不管心里有多少不痛快只要在星湖转上一圈都会烟消云散,我说得没错吧。”岑德广正看得出神,曹由之从身后走过来同他并肩站着,岑德广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
  老爷子亲热地拍了拍他:“你别怪我,我讲这些不是要评说你先祖的人品功过,只是想强调‘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从古到今历来如此。如今天下大乱,南北两大阵营皆欲问鼎中原,你既然下决心效法曹孟德想必对形势有所判断,依你看最终鹿死谁手呢?”
  岑德广恍然大悟几乎要笑出声来,什么‘形势判断’,不过想知道我从政以后屁股坐在哪一边罢了。这个老爷子也真是,不放心就直接问呗,还动那么多心眼——把我先祖都捎上。你既然绕弯子,我也不露这个底,非逼着你把话挑明了不可。岑德广顽皮地想着假作思考了一下说道:“依我看袁世凯与孙文之争毫无悬念,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从姓袁的想做皇帝哪天起就沦为千夫所指的罪人,下台不过是早晚的事但那也只是退居幕后而已,北洋势力依旧会听命于他,所以南北之争不可能就此结束,目前看来鹿死谁手还难见分晓,也许还要十年二十年才能尘埃落定。”
  “说完了?”
  “完了,我说得不对吗?”
  曹由之赞许地望了他一眼:“大体上是对的,可要说袁世凯会退居幕后那根本没有这个可能。”
  “为什么?”
  曹由之嘴角滑过一丝冷笑:“这本是个少有人知的秘密同你说说也无妨。法兰西公使馆的医官是我的朋友,他私下告诉我,姓袁的患上尿毒症了,这是无药可医的,顶多再有三个月阳寿。你估计一下他死之后政局会如何变化呢?”
  岑德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这我可没想过。”
  “依我看,北方政府内部马上会出现政权大位之争。袁世凯以下王士珍、段祺瑞和冯国璋最富声望,这三个人号称‘北洋三杰’,王士珍我了解,一向无意政治,剩下段冯两个将领在北洋军中无人能与之匹敌,都有问鼎大位的野心绝不甘心屈居他人之下。问题是这两个人的实力目前在伯仲之间,谁也奈何不了对方;南方多个省份又尚未臣服,两个人无暇内哄。外人不知我却了如指掌,北洋的主力实际上已分裂成两个阵营,一派以安徽人段琪瑞为首,一派唯直隶人冯国璋马首是瞻。在这种情况下黎元洪就成了双方都能接受的过渡人选。
  黎元洪出身天津北洋水师学堂,从来就不是袁世凯嫡系,他的势力范围仅仅局限于湖北,几年前被姓袁的胁迫到京城就任副总统,真可谓杯酒失兵权如同没了爪牙的老虎,对直皖两派都不构成威胁。况且按照《中华民国约法》第二十九条之规定,‘大总统因故去职或不能视事时,副总统代行其职权’,所以在袁世凯死后由黎元洪继位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我料定黎元洪上台不等于大位之争从此谢幕,你等着瞧吧接下来这出戏就会更热闹了。”曹由之说着头往后一仰闭上眼睛。
  岑德广听得入了神,曹由之对时局的分析可谓入木三分,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见老爷子停住了话头急忙问:“怎么个热闹法。”
  曹由之睁开眼斜斜地把目光投向他:“出来三个曹操。”
  “三个曹操?”
  “黎元洪两手空空,野心不死的段琪瑞和冯国璋兵权在握,自然会把大总统当成汉献帝,企图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就是两个曹操了。”
  “那第三个呢?”
  曹由之不回答,只是笑吟吟地端详着他。岑德广被他看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忽然醒悟过来老爷子在打趣自己,涨红脸豪迈地说道:“我就要仿效曹孟德纵横天下,怎么啦?”
  “仿效曹孟德?谈何容易。”曹由之微笑着说,“老祖宗留下一句歇后语‘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话虽然难听却值得你深思。既然想有一番成就起码得明白两件事,第一,欲成大事单枪匹马是不行的,必须有知心的朋友真心辅助;第二,不能轻易得罪人。这两点都做不到你还想仿效曹孟德?当年曹操曾结交一个好朋友,名叫许攸,颇有才干。曹操与劲敌袁绍大战于官渡的时候,许攸恰好在袁绍身边充当谋士,深夜偷偷过营相投,史书记载‘公闻攸来,跣出迎之’意思是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就跑出来迎接。正是由于许攸通报了敌情,献了计策曹操才得以大破袁军,从此袁绍元气大伤,一蹶不振,天下再没有可与他争锋的势力,才成就了他日后的雄图大业。”
  岑德广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透,曹由之循循善诱不由让他听得入神。
  没想到老师突然脸色一变,面带讥讽地说:“你想纵横天下可有这样真心相助的朋友啊?”
  一句话问得他竟有些面红耳赤,到底是年轻气盛,心里服输嘴上还得强辩几句:“我诚心待人,自然会有人诚心待我。”
  “你举个例子看看。”
  “您不就算一个吗?”岑德广近乎无赖地说。
  曹由之差点被他气乐了,强忍着笑:“还有吗?”
  “当然还有,”到底是年轻人脑子来得快,灵光一闪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我千辛万苦地把表哥接出来,姑夫一家不会诚心诚意感激我?”
  “感激你?只怕未必吧。别忘了你刚刚说过贤志‘又不是我姑姑亲生的,算了吧’,这话要是传出去,定当你是个是个绝情无义的,以后谁还敢诚心诚意同你共事呢。
  岑德广自知失言了,怎么辩解也说不出理,索性撒娇耍赖起来:“那不是只有咱们两个人嘛,在您面前我可不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呗。”
  “不见得吧,我可是刚说过‘你有事瞒着我’。”
  “那可不敢。”岑德广照样嘻皮笑脸。
  “那我问你,死乞白赖求我把陆贤相接出来到底是为什么?”
  曹由之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无比阴沉,岑德广见了不由得一阵心虚害怕,嗫嚅着说:“让姑父一家团聚不挺好的吗。”
  曹由之冷笑一声,“团聚?据可靠消息,唐绍仪极有可能接任北洋政府的外交部长,身边急需人手,你和姓唐的是什么关系以为我真的一无所知吗?”
  岑德广顿时脸色惨白:“您怎么知道?”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竟敢背着我在政坛运作,安插耳目,我岂能容你。”
  岑德广吓得冷汗从额头津津地渗出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曹由之见这孩子脸上变颜变色,知道他真的怕了,语气和缓了许多:“记住,没有下一次了,前面就是天柱岩,早就同你说过,我家乡的风景美得很,上岸去散散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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