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绿竹琴心

　　周遭灯火渐渐熄灭，封竹山庄静谧如同梦境。
　　刘弦之心事重重，半夜悠悠醒来，睡意全无。他思量一番，便带着玉箫往封竹居去了。
　　此时雨已停了，却有银白月光洒落。微风拂面，雨后的竹香最是动人，刘弦之不禁微笑。
　　忽而一缕琴音自封住居后的竹林传来，仿佛天边绝响，又似在耳畔萦绕。
　　刘弦之心中一惊，一是为这天籁之音，二是封竹居乃山庄境地，竟在此时有人闯入!他随手捏了个决印，向竹林掠去，直至后竹林亭前，却再挪不动脚步。
　　月色孤洁，流光如水。
　　亭中坐着一女子，素衣随风轻舞，面上覆着白纱，双眼深邃如夜色，眸光灵动似清辉。
　　她低首抚琴，泠泠琴音如山间清泉在流动，又似柔肠百转般叹息。忽而琴音低沉，复又起，夹杂着白衣女子清越之声，轻轻哼唱。
　　刘弦之心中仿佛有什么在悄悄蔓延，积蓄着力量喷发而出，脑海中有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滑过，转瞬即逝。月光流泻，竹声轻和，琴声愈发悠扬婉转。
　　他不知不觉中拿出玉箫，抵在唇边，随着心中那一份激荡，箫声起，琴箫和鸣。
　　白衣女子忽闻箫声伴入，身子一震，又趋于平静，曲子竟似有了灵魂。
　　曲终，天地间仍有余音回荡，白衣女子轻笑出声：“封竹山庄，竟还出了你这么个人。”
　　刘弦之凝望着眼前动人心魄的女子，深吸一口气，道：“还未请教。”
　　白衣女子却不再答，怀抱七弦琴，足尖一点便浮至半空。月色照应下长发飘动，衣袂迭起，似要乘风而去。
　　刘弦之上前一步还欲再说，却见她衣袖轻拂，化作一股劲风袭来，将他生生逼退数步。待风止，那飘渺若惊鸿的白色身影已消失在夜色深处。
　　翌日，清晨。
　　天微微亮，翠绿的竹叶尚沾染着清透的露珠，湿润的竹香之气迎面扑来，带着几分凉意，却又沁人心脾。
　　苏纤若推开房门欲出去，却见门口站着个人，一袭青衣长身玉立，正是刘弦之，看他眉梢上带着细小水珠，也不知站了多久。
　　苏纤若怔了一怔，虽说现下青州天气暖和，但毕竟晨间露重，昨夜又下过雨，如此长站终究不好，忙柔声道：“你这是怎么？快进来。”
　　刘弦之也不推辞，进屋坐下后喝下了口热茶，缓了缓神，才道：“纤若，我想听你弹一曲《流年似水长》。”
　　苏纤若摸不清他的用意，却也没有多问，径直取琴拨弄试了试音，玉指拢捻，弹奏起来。
　　《流年似水长》乃琴师天韵所作，上古时期那场大战之后，曲谱便由封竹山庄祖师梦剑珍藏在封竹居内，一代一代流传下来。
　　直至三千年前碧落妖族倾巢而出，天下大乱，封竹山庄亦岌岌可危。唯恐曲谱失传，封竹山庄便誊抄一份交由南疆苏家保管，之后此曲便由两大世家共同传承。
　　然而这等曲子，需由封竹山庄心法相辅方可发挥其效，即便是封竹山庄传人，亦少有能领会其中精髓者。
　　苏家虽有历代高人钻研，却无得心应手之人，饶是苏纤若天赋异禀，弹奏起来亦是吃力。
　　刘弦之凝视着苏纤若，她依旧白纱覆面，眉间气韵却与昨夜那人大不相同。即便是容貌分辨不清，琴韵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假的。
　　昨夜那女子信手拈来，好似弹奏过千百遍的家乡小调一般，起转承还，熟稔至极。且听她轻声哼唱，竟是连词也知晓，刘弦之甚至怀疑是否为天韵的一缕残魂，但思来想去却难以置信。
　　他辗转反侧，也只有苏纤若最为可能，是以早早便在门外等候，以求个结果。如今看来，却也不是……
　　苏纤若一曲奏罢，看他脸色变换，眉宇紧锁，有心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轻叹一声，道：“弦之……”
　　刘弦之如梦初醒，淡笑温声道：“无事，倒是一大清早便扰你清净，我……”
　　苏纤若却毫不在意，只是静静凝望着眼前这清逸的男子，仿佛已经凝望了无数岁月，许久才轻声道：“何须此言，如我这般人，能得一知音，我心足矣。”
　　刘弦之闻言蹙眉：“纤若，你怎可如此妄自菲薄。近几日琴会来人甚多，我多处打听，对于上古凤凰一族已有些眉目，待期间事毕，我便去为你寻求解决之法。”
　　苏纤若摇头浅笑道：“不必，我这些年来也已习惯，上古神兽又怎是这么好寻的，若是穷山恶水，诸多险阻，累你受难，我……”
　　苏纤若天生患有异疾，许多年来苏家寻遍天下名医，皆道无法可治，无药可医。次次寻医，那些所谓杏林圣手显露出的惊异厌恶神色，都令她备受折磨。
　　她也曾鼓起勇气想要告诉家人放弃，那一晚，她跑到阿爹阿娘房门，踌躇徘徊许久，却听屋内传来阿爹沉重的叹息与阿娘低低的抽泣，终而却步……
　　而后有人从一本古籍中查出，有上古凤凰可浴火重生，乃不死一族。其中又分雄凤雌凰，雌凰属水，又称冰凰，生于极北万载坚冰之中，所到之处，冰封万里，雪落千年。而雄凤属火，又称火凤，擅蜕变之术，可令人蜕去肉体凡胎，重获新生。
　　苏家倾其所有，只为寻那传说中的火凤，奈何上古神兽多隐秘，天地浩大，竟无迹可寻。这些年来，她也渐渐放下这虚无的年头，终日白纱遮面，倒也平静了。
　　苏纤若看他无动于衷，又道：“弦之，我当真已经不在意了。”
　　她说得轻松，刘弦之却知道，她最在乎的便是此事。年幼时同伴无知，曾因一时好奇扯下她的面纱，那触目惊心的面相当场吓哭了几个孩子。
　　刘弦之记得最是清楚，一向温柔和顺的苏纤若如若癫狂，眼中的绝望令人心惊，后来苏纤若大病一场，养了许久才渐渐康复。
　　刘弦之摆了摆手，强撑着嘴角的一缕笑意，道：“你放心，不过小事一桩，怎么，你便这么看不起我？”
　　苏纤若知他故意这般措辞，又叹一口气，道：“弦之，想必你已知晓，我修炼焚琴决，且已到了第九重，便是你找到了凤凰族，我也只剩十年寿命，或许一切真是天命，算了罢。”
　　刘弦之闭眸，许久才睁开眼，却透出几分坚毅，道：“即便如此我也不放弃，凤凰一族永生不死，既可脱胎换骨，那么或许有延续寿命之法也未可知。”
　　苏纤若拗他不过，目光却更是温柔：“到那时，我与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