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鸟 三

　　林凡在空荡荡的五楼走廊上，整个操场一览无遗。他双手揣进牛仔裤口袋，听见了走廊尽头的动静，他转头一看，却被来人愣住了。
　　阿泽眼神怪怪地望着他，脸上挂着意义不明的微笑。这是他第一次跑上五楼来。
　　“很意外？”阿泽笑吟吟道。
　　林凡老实地点头。
　　“忽然想来上面看看，有这种想法时，我也很意外。”阿泽四处张望，最后目光落在了林凡身上。
　　林凡心里有一种古怪的预感。两人一齐转头，目光又落在了阳光明媚人声鼎沸的操场上。
　　阿泽酝酿了许久，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你和陈玉已经僵了一周了，怎么，这次准备真的分了？”
　　林凡眉头一挑，心想预感果然没错。他没有立即回答，目光在人群间游离。
　　“陈玉她……最近瘦了一圈啊。高考的压力，估计能把一头骆驼压死，特别是陈玉这种……勉强自己的。”
　　林凡打断了他的话：“你什么意思？”
　　“算了，和好吧。”阿泽叹了口气。
　　林凡张目结舌，他心想这算什么事嘛？阿泽居然劝自己和陈玉和好，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凭什么这么做？林凡的眉头不悦地皱紧了，事到如今他对阿泽也感到厌烦起来。
　　阿泽把林凡的表情看在眼里，长叹一声，望向了操场不再说话。
　　温暖的风吹进了走廊深处，阳光照耀的地方闪动着鱼鳞般的光点。
　　艺考结束了，不久后高考也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留下所有人在满地狼藉中接受最后的结果。
　　阿泽原本以为自己的艺考会失败，培训的最后一个月里，他的脑子混乱了起来，握笔的手也受到影响，画面支离破碎不堪入目。他最后放弃了培训，请假回家休息了半个月，最后自己一个人背着画具去参加了艺考。
　　然而最后的美术成绩却超乎他的预料，只要文化分过关，他可以轻松考上省内名气最大的那所艺术大学。他回到自己的班上努力补文化课，因为离陈玉的班很远，他一直没有见到她，也没有想过去找她。他决定为自己的人生努一努力时，便真的谁也不顾了。阿泽当然也没有见过面了，不过隔着一条不算长的走廊，三个人就好像从此天各一方。
　　高考成绩出来后，林凡如愿考上了那所一流的艺术大学。他没有太欣喜，只感觉心里的一处地方终于圆满了，他开始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其他部分，就像从一个套壳换上了另一个套壳，他想起了许久未见的陈玉和阿泽。他突然惊恐地发现，这两人远离自己的生活，仿佛已经一个世纪之久了，久到自己发硬的心脏布满了灰尘，里面充满了变了质的孤独的酸臭味。
　　联系这两个人的前一晚，林凡做了一个梦。
　　梦中，大雨充斥了整个世界。世界的正中央是一所阴郁得如同鬼宅的学校。他独自踏步雨中，撑着一把足够三个人躲雨的黑伞，伞的黑色如同无休无止的黑夜。他推开狂风中咯吱作响的铁门，将生锈的锁链扔进没及踝部的雨里。教学楼像巨人一般伫立在自己面前，灰蒙蒙的墙壁上的白瓷砖，如同骨头制成的甲胄。巨人在无边的雨中沉默，雨的颜色如同缠绵的红。
　　林凡走到那颗树下，他记得那棵树，那个雨淋淋的中午，风雨也是这样撼动着它，树干上挂着一个褪掉了颜色的铁牌，上面写着“榕树，桑科常绿乔木”。
　　这颗榕树茂密的枝稍里，有一枝上结着一颗银白色的果子，不对，是一只湿漉漉的鸟儿。风雨摇撼中，它的目光空空荡荡，如同一具空壳，漂亮的羽毛被雨水染成了深色。
　　林凡受到了强烈的触动，这一刻他知道了这是一个梦，梦的世界立即模糊起来，雨没有了声音，风失去了力度，阴沉的世界渐渐化作了一团搅动的虚空。那只鸟儿忽然飞了起来，朝着落雨的天空，展开了它湿漉漉的翅膀，顺着一阵风，飞入了黑压压的云层之中。
　　天空在那一刻，却变成了水池。鸟儿落进了水里，扑腾着翅膀挣扎，溺毙的时候细碎的羽毛飘满了水面。
　　陈玉高考失利，她没有考上燕大，分数甚至连普通本科大学都很难上。大家都很意外她的失利，她那么的努力，终于离自己的梦想仿佛就在伸手之间，却不知为何跌落到谷底。她选择了复读。
　　更令人意外的是阿泽，他居然也选择了复读，然而他的理由却是分数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也就是复旦，他决定第二年再度冲击。
　　林凡给陈玉打了二十三个电话，一直是无人接听。他躺在沙发上，阳光从窗外照进屋子，窗台上的害羞草在风中舒展开叶片，阳光的热度隔着几步远就能感觉到，风中潜伏着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手机在林凡手里用尽了全力呼叫，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串陌生的号码，能够真切的感受到对面拿着手机的女孩的存在，她的沉默、她的伤心、和她的孤独。林凡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来，如同在荒凉的风中听到的哨声。
　　“你有在好好听我说话吗？”
　　他最终没有打通陈玉的手机。
　　半年后的寒假里，林凡回到了高中母校，他遇到了阿泽。这并不是巧遇，他们约好了见上一面。阿泽消瘦了许多，见到林凡时，眼神像曾经一样带着些古怪和神秘。林凡带着他去吃饭，席间谈起了陈玉的事情。
　　“她现在是我的女朋友。”
　　林凡瞪大了眼睛。阿泽的表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
　　林凡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悲戚感，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他望着穿着松垮垮的校服的阿泽，阿泽的眼神有些冷硬，他默默地吃着菜，却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什么东西。
　　那只枝头上淋雨的鸟儿。
　　他是飞离的鸟，终于离开了这所又爱又恨的学校，当初的誓言变得无关紧要，曾经的爱憎也变得不真实，而笼罩着他的过去的无边的雨，如今依然笼罩着阿泽和陈玉，他们置身其中，仰望着镜花水月一般的天空。
　　“什么声音？”阿泽问。
　　林凡没有回答，他清楚那是什么声音，阿泽也同样清楚。地面开始变湿了，街上的人们开始躲避，就在这时，阿泽冷硬的眼神忽然一亮，林凡从他出神的眼睛里，看见了飞掠灰色天空的银白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