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鳝鱼》

　　初冬的早晨相比其他时节的早晨非常奇特，太阳失去了大部分热量，洒下的光芒变成了微热的纯白色，不复以往热烘烘的如黄金般耀眼。晨曦变成了一道薄雾，混杂在真正的雾里，世界一片行将冰封的苍凉。
　　混泥土路如同长长的腰带被绷直了安放在地上，婆婆牵着小安的手走着。路的两边都是水沟，水沟边的田埂上杂草荒芜，秋收过后的田里残留着麦秆，在深冬未至之前麦秆下竟探出了星星点点的嫩苗。婆婆满嘴叨念着好好学习乖乖听话不要跟坏孩子打架这类话，小安心不在焉地听着，却一边左顾右盼，心思全被远处浓雾里的树林吸引住了。四下里没有其他人，周围异常安静，仿佛寒冷的空气将声音也冻住了。
　　“哗啦——”
　　水沟里传来的声音，小安听见了，婆婆无疑也听见了，因为她的絮叨塞了回去，她定眼望着水沟里，小安跟着婆婆的视线，但水沟里面被视角挡住了。婆婆轻手轻脚地走近水沟，趴下身将手伸进了水沟里——在小安还没来得及把味婆婆脸上古怪的表情，一种又惊又喜、恍然大悟的表情。突然一片响的水声，小安回过神来，婆婆手里已经抓住了一条长长的鳝鱼，小安吓了一大跳：“蛇！”
　　鳝鱼在婆婆手里搅动着身体，卯足劲的样子活像一条恶狠狠的蛇，但婆婆的双手像铁钳一般有力。“不对，这不是蛇。”婆婆把鳝鱼的头伸向小安，“这是鳝鱼，不会咬人。”
　　小安吞着口水，克服了心里的恐惧，开始观察这条落网的鱼，光看它的身体，确实很像蛇，然而蛇的体表所拥有的鳞片，这个家伙却没有，它的头也不像蛇，没有裂开的嘴，和蛇那种狠毒的眼睛。
　　“你来抓它试试。”婆婆鼓励小安道。
　　这条蛇一样的鱼好滑，小安第一次抓它时没有抓住，鳝鱼落到地上仍然在扭动，小安蹲下来捉它，却跟着它满地跑，两边都是水沟，这家伙迟早会逃进水里。小安急躁起来，他终于抓住它了，可该死的，那家伙扭头一口咬住了小安的手指。
　　“哇啊——”小安大惊失色，拼命甩动着手，可这家伙咬得死死的，像长在了手指上。
　　“婆婆！”小安闹了起来，“你骗我！你骗我！”可是婆婆在一旁看着他，脸上竟然是发现那只鳝鱼时的表情。那种蕴含深意的、古怪的表情。
　　小安开始担心自己的手指会被咬断，他既没有见过蛇，也没有见过鳝鱼，但他从电视、书籍里了解了蛇，咬住他手指的这个家伙，是他来到乡下婆婆这里，第一次见到。蛇会毒死人，那这个家伙呢？哇啊啊啊......
　　事情没有那么可怕，婆婆终于出手，她伸出刚才抓鳝鱼时铁钳一般的手，轻而易举地弄下了鳝鱼。小安赶紧查看自己的手指，一点伤也没有......
　　“鳝鱼其实是会咬人的，记住了吗。”婆婆说。
　　小安委屈地吸着被咬的手指，虽然一点事没有，但他就是觉得难过。
　　这是他对婆婆的第一印象。
　　婆婆把鳗鱼放回了水里，又是“哗啦——”一声结束了这件意外的事情。
　　“你摔了它一下，它咬你一口也是应该的。”婆婆语重心长地说。
　　十年后婆婆去世了，死于心脏病突发。这时小安已经上高中了，也是乡下的普通高中，他爸爸曾经读过的学校。
　　“十年来我很少见到爸爸，他忙着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喝酒打牌，在城里给我找了个新妈妈，还有妹妹。他曾想带我走，可我不肯，我要不属于原来的家，要不属于这里。我妈妈以前倒是常常来看我，刚开始她也想带我走，可婆婆不肯，她们俩见面就吵架。我妈妈其实也很不负责任，但那是她和我爸爸离婚之前，当然离婚的事我那时一点也不知情，只是感觉到了异样——我那时还太小了。离婚后她对我就很上心了，但我想如果她当初带我走，日子会很艰难。而我那个老爸就是老样子了，可能他觉得有婆婆照顾我就够了，我也这么觉得。”小安说道。
　　一个女孩认真的听他说，等他停顿的间隔问他：“你以前不是对婆婆态度很凶么。”
　　“没错。”小安笑了，“我初见她就觉得她是一个又唠叨又凶的人，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那个鳝鱼的故事吧。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很糟糕，事实上她对我很严苛，我妈妈是个只会宠我的人，而她几乎从来都没有宠过我，或者说在表面上。”
　　“表面上？”
　　“嗯。婆婆其实对爸爸的事一直很自责，她养育我真的是非常用心，我猜她是怕我变成我爸爸那样。那时我会想，她管我管得那么紧，是不是在生爸妈的气，然而现在我明白了......”
　　小安沉默了下来，记忆汪洋的波涛中，却响起哗啦一声，无比清晰、无比响亮，鳝鱼的身影箭一般逃进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