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梦醒魇始

　　他睁开了眼。
　　醒来的一瞬间，睫毛微颤，眼前的景物清晰得不自然。只有彻骨的寒风贯彻着他胸前的衣襟。风到之处，石冻成冰。而他只是感到入骨的寒，却没有任何泠冽的冷。他慢慢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风雪迷乱了他的眼睛。我睡了多久？他这样想着。天极之巅的鹰鹤洞内还是和他睡去之前相同的模样，仿佛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变化。是啊，二十万年以来，光顾过这里的似乎就只有那些胡乱地如抓狂一般飞舞着的雪花冰片。一片寒冰划过了他的脸颊，割裂了他的皮肤，之后又很快地被他皮肤的温度而融化。他心中浮过了一丝茫然和无措。现如今他应该去哪里？
　　他仔细思量着自己的状况。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一样了吗？毕竟已经二十年了。可是对于一直沉睡着的他而言，一切都还恍如昨日。他甚至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鹰鹤洞中度过了整整二十万载。曾经的他已经被完全抛弃在了二十年前的鹰鹤洞中，死在了风雪当中。过去对于他而言应该已经不重要了吧。真的是那样吗？不，不对！他一定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或者说，是谁……
　　他缓缓站起身，衣襟里灌满了寒风。而他一头乌发也凌乱地披散着，随着雪花抓狂一般地飞舞着。他茫然地四下寻找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可是却总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雪片依然在割破他的肌肤，留下细微的刮痕和伤口，可是他依然睁大眼睛往四下寻找，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刀绞一般的疼痛。他往前迈动了一步，一瞬间，他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侵占了一般。从脚底由下而上涌起了一股奇异到诡异的感觉。他甚至隐隐觉得有些眩晕，就像是在钢丝上行走一般。不，那不是钢丝。那是什么？线一样，弦一样，有时候像冰雪一样冰冷刺骨，有时候像烈火一样滚烫灼人。他觉得自己的嗓子眼里涌上来一股鲜血的味道。而揉杂在那股血一般的甜腻当中的，是不绝于耳、不绝于心的魔音。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紧地绷着，而天极之巅的极寒又令他没办法彻底割舍自己的知觉。琴音四起，混杂在风雪的呼啸当中——他听得真真切切——那是魔琴的声音。
　　他挣扎着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丝毫动弹不得。不，更加准确地说，是他深切地感觉到自己被笼罩在魔琴的掌控范围之内——他根本就没有办法脱身。时间过去了这么久，难道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魔琴已经修炼成了无形的琴身吗？他向四下寻找，因为身体强烈的痛苦，他近乎疯狂地寻找着那把琴的踪影，可是无论他怎样找，都只是闻其声而不见其形。他像是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跌坐在坚硬异常的山石上。然而那把琴依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冰弦在颤动，魔音越发地诡异了起来。他坚持着不被这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拽入意识僵持的漩涡，可是他发现自己对此根本就是无能为力。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意识开始变得恍惚，身下的山石硌得他生疼。而就在意识即将丧失的时候，他心中的某个角落像是一下子被雷击了一般，那阵真切的剧痛让他刚醒来的时候茫然寻找着的东西变得清晰了起来。
　　阳光下女孩的笑脸。村落茶馆里，女孩一边将新采来的茶花蕾插在发间，一边摆弄着一盏白色的小瓷茶碗。女孩抬起头看着他时清澈的目光。她一直挂在腰间的铜铃清脆的声响。还有各种各样的泥人——那些形态各异的小人在他的意识里逐渐变得鲜活，可是很快地又黯淡了下去——它们就那样静静地立在波澜的阳光里，没有动作，没有言语，像是在无声地问他：“你想起来了吗？难道真的就这样忘了吗？”他觉得心里很乱。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一个声音在记忆深处响起：“我叫若雨，你呢？”那声音如同银铃一般，像是一道救赎的光芒，仿佛驱散了一切的阴霾。“你呢？你呢？你呢？你呢？你呢……”像是回声，像是重复，那个轻柔的如同在乞求着的声音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根本无法散去。“裴子殇。”另一个熟悉得另人陌生的声音淡淡地响起——那个声音来自于他记忆的至深处。他几乎分不清楚那是否是他在主动回应着那个令他无法释怀的女孩的声音。不要让我再次沉睡了……已经睡了那么久，不要再睡了。如果再睡下去，那她……唉，可那依旧徒劳。不要紧的，再睡一会吧。就一会。醒来的时候，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裴子殇……子殇烟雨三月愁。他的名字，他的过去，和他即将到来的未来，都被风雪刻进了风里，寂默地保存。
　　上古洛濷神和上古玄月神本是同出一个师门。他们的师父是天下无双的神尊天师。相传神尊天师曾经在天极之巅清修过一段时日，也正是他当年在魔琴的背面刻上了这样的一行小字——子殇烟雨三月愁。没有人能够解天师这样做的缘由。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沉睡着的魔琴终于等到了那个人……
　　再次醒来的时候，鹰鹤洞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大概是已经入夜了。鹰鹤洞里面安静得奇异——风雪仿佛已经暂时地止住了呼吸。裴子殇缓缓坐起来，一股力量由内而外地顶了上来。他轻轻皱了皱眉头，有些许的疑惑不解。
　　魔琴的声音依然没有完全隐去，在一片沉默着的静寂之中，每一个音都清晰可闻，裴子殇似乎能看到冰弦的颤动。可是和之前的狂乱有所不同的是，魔琴的声音变得轻柔透亮了很多，就像是竹林中的一阵清风，也像是山石间涓涓流淌着的清泉。
　　裴子殇尝试地催动自己的内力，一瞬间，他便感受到了那股力量——那不是他自己的力量。那股力量比他曾经修炼了上万年的功力还要饱满和强大。随着他力量的输出，魔琴的声音变得急促了起来，急促，但不刺耳。生生清脆，像是在催促着他进行进一步尝试。
　　这真的可能吗？裴子殇已经在这鹰鹤洞中长眠了二十万年。他的头脑有些混乱——一瞬间，他几乎无法想起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和她一起。她去哪里了？！裴子殇心中一颤，顺势将所有的功力顺势收回。他还是趔趄着往后倒退了几步。她去了哪里……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裴子殇努力回想，一阵眩晕感再一次袭了上来。若雨……你在哪里……
　　“裴子殇，裴子殇你听到我说话了没有？！你睁开眼睛看看好吗……”女孩撕心裂肺地喊叫声混杂着风雪无情的呼啸，很快便融化在了空气里。
　　裴子殇依稀记起了那天，二十万年前他在鹰鹤洞中失去意识前眼前掠过的最后一个真真切切的画面是她被冰冻了的眼泪……
　　若雨，你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