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唐人街，名字叫Chinatown，其实最多的不是华人，而是被社会遗忘的贫困人口。脏兮兮，乱糟糟，四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遍地酒瓶、针管，和不知是人是狗的粪便。收起断了一根骨的雨伞，我伸手进包里摸单位大门的钥匙。自从来到温哥华，没有一把伞能撑过两个月。这里的雨季太漫长，似乎永远不会结束，我也逐渐习惯了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号称全球最宜居城市，空气质量全A。真是讽刺，一年八个月都在刮风下雨，有点灰尘也吹跑了吧？我打了个哈欠，肚子咕噜噜闹起意见。每天睡到快迟到才起，路上买个汉堡，公交车上不让吃，只有到单位再找机会吃掉。
　　正要开门，却看见脚边黑乎乎一团垃圾袋似的东西。蹲下仔细查看，原来是个流浪汉，躺在房檐下避雨。他裹着连帽衫，胡子拉碴，后腰露出来，青一块紫一块，不知是沾了脏东西还是生了疮。我拍拍他的肩膀，请他离开。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光木讷，慢慢悠悠站起来，嘴里不知嘟噜了句什么，摇摇晃晃地走了。其实我实在不忍心赶他到雨里去，可要是被老板发现有流浪汉在门口，又要挨批了。我犹豫了一下，小跑几步追上去，把汉堡送给他。他顺手接过去，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瞟了我一眼，也没有道谢，如同没有感情的机器一般，便消失在雨雾中。
　　温哥华是典型的富人天堂，高端商场、赌场、餐厅、酒吧时常有各国明星出没。豪宅遍地，房价近些年翻倍上涨，这可是中国炒房团的丰功伟绩。穷人在这里则无容身之所，高昂的物价让他们难以吃饱穿暖，飞涨的房价更是让他们流离失所。于是他们聚集在这曾经繁荣、如今破败的唐人街，和早期华人移民故事一起，被主流社会抹去踪迹。本世纪新来的中国移民，对唐人街总是躲着走，生怕碰上流浪汉抢劫斗殴。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帮人不好好工作，吸毒堕落，活该无家可归。”每每听到这种评论，我都只有苦笑一声。依我看，说这话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怜之人。因为他们无知，而无知又造成傲慢和冷漠。难道他们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可能落得如此境地？谁能预知未来呢？流浪者大至由四部分组成：被父母遗弃的少年、被丈夫遗弃的单身母亲、被子女遗弃的长者和被社会遗弃的残疾人。总而言之，都是被人遗忘，或假装遗忘的人。酒精和毒品是让他们暂时减轻痛苦的麻药。学了几年历史，最大的感慨莫过于：我们铭记太多死人，却常常忘记活人。这些城市里的流浪者还不算被忘得彻底，至少还有慈善组织在努力救济。这个世界上，那些被彻底淡忘、好似从未存在过的人群，又有多少呢？
　　相比之下，我实在是个幸运儿。从记事起，没饿过肚子，竟还得到了出国留学的机会。毕业后，找到一份正当工作，在唐人街历史博物馆接待游客。虽然工资微薄，可还勉强交得起房租。偶尔下个馆子，旅游就只能想想了。日子过得凑合，我也没更多想法。人要是活得太顺风顺水，很容易就洋洋自得。帝王将相尚且难逃天命，宠辱沉浮，谁又能真正把控命运？忘记在哪看过这么一句话：如果你每天能吃饱，口袋里还有几块零钱，你已经属于世界上最富有的8%。历史学科的知识和这些年的经历都告诉我，幸福不可多得，苦难才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博物馆很小，平时来参观的游客屈指可数，每天就对着一台十多年高寿的老电脑。我倒也不觉得无聊，多少上班族对这种闲职求之不得呢？更重要的是，这份闲差给了我很多独自思考的时间，可以好好回想之前发生的事。事情发生时太快，只顾着应对，没有机会刨根问底。如今既已告一段落，总算有机会梳理个前因后果。然而任凭我怎样努力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选择性记忆？为了回归所谓正常的城市生活，那些事结束后不久，我就开始看心理咨询师。按照他的建议，每次想到什么，我就记录下来。兴许记录得多了，可以慢慢理清思路。这本笔记就是我努力整理记忆而成，有些部分惊心动魄，有些则只是日常琐碎。整个过程颇为曲折，诡谲之处至今尚未想通。犹豫再三，决定隐去真人姓名，发在网上，只求给您作个茶余饭后的消遣。又或者碰上能人，从中分析出个所以然来。如今网文读者数以万计，谁又说得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