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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亢龙有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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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温生病之后,马上返回了姑孰驻地,虽然广聘名医,但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他知道自已命不久矣,他觉得现在自己除了想得到朝廷所加的“九锡”之外,这辈子就已经别无所求了,于是就派人给朝廷上书,要求朝廷给他加九锡。
  所谓“九锡”,是皇帝赐给臣子的九种礼器,中国古代以礼治国,“礼有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则,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七曰弓矢,八曰鈇钺,九曰秬鬯。”这九锡分别代表对于臣子的九种能力的奖赏。当年汉献帝就曾给曹操加了九锡,分别是:
  一,大輅、戎輅各一,玄牡二驷。大輅、戎輅是诸侯平时乘坐的车和打仗时用的战车;玄牡二驷,指黑中略带赤色的雄马八匹。合在一起,就是配有赤黑色雄马八匹拉车的坐车和战车。其德可行者赐以车马。
  二,衮冕之服、赤舄副焉。衮,卷龙衣也,皇帝及上公的礼服;冕,礼帽;舄,是古代一种复底鞋(本意为衬在鞋下的木板)。加在一起就是礼服以及红色的礼靴。能安民者赐之。
  三,轩县之乐、六佾之舞。前者是在车上表演的鼓乐,后者是乐舞。古礼八佾,天子乐舞六十四人;诸侯六佾,三十六人;大夫四佾,十六人。使民和乐者赐之。
  四,朱户。府第的门上加朱漆。民众多者赐之。
  五,纳陛。纳,内也。有两种说法:一是指凿殿基际为陛,使登升者不露身,犹贵宾专用通道,置于殿两阶之间,便其上殿;二是指阶高较矮的木阶梯,使登阶别太陡。能进善者赐以纳陛。
  六,虎贲之士三百人。用于宿卫的勇士三百名。能退恶者赐虎贲。
  七,彤弓一、彤矢百、玈弓十、玈矢千。朱红色的弓一把,箭百支;黑色的弓十把,箭千支。这些都是用来专征伐的。能征不义者赐之。
  八,鈇钺各一。鈇,同斧。鈇钺都是刑具,用于大刑。也可作为仪仗之用,象征权威。能诛有罪者赐之。
  九,秬、鬯、一卣、珪瓒副焉。秬鬯是用香草(郁金草)和黑黍合酿的酒,用于祭祀降神;卣是古代盛酒的器具,青铜制,椭圆口,深腹,圈足,有盖带提梁;珪原指符信的玉版,这里的珪瓒指以珪为柄的玉勺,用来灌酒,和秬鬯相配,都是祭祀的礼器。孝道备者赐之。
  天子九锡,作为国家的最高礼遇,只有立有大功的权臣或者相当有权势的诸侯大臣才能享受这种超级待遇。在皇权最盛的汉武帝朝,就首先议论过“九锡”之礼,是要行赏给立有极大战功的大臣的。
  除了汉献帝赐给曹操的“九锡”外,公元220年,曹丕篡汉并登基为帝时,吴国的孙权宣告向魏国称臣,曹丕就册封孙权为吴王,加九锡。
  自曹操以后,绝大多数的加九锡都走了样。凡是加了“九锡”后的权臣与天子只有半步之遥,特别是对于那些功高震主的权臣来说,其后篡权就易如反掌了。
  到了司马昭当权,也是有样学样,先加了“九锡”,然后夺了曹家的天下。
  殷鉴不远,所以,当桓温要求加“九锡”时候,王、谢诸人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对付了。负责处理桓温要求的谢安不敢拒绝,就把朝廷给桓温加“九锡”的诏书的起草任务交给了大才子袁宏。这个曾经引出了“千斤巨牛”典故的袁宏是谢安的哥哥谢尚推荐给桓温当秘书的,所以和谢家有旧。这阵子,袁宏已经从桓温那里调到谢安的手下,任吏部郎。
  袁宏的文章一向写得又快又好,他当年在桓温幕府,曾经替桓温写《北征赋》,这文章写得是洋洋洒洒,令人叹为观止。桓温于是叫名士伏滔朗诵,当读到“闻所传于相传,云获麟于北野,诞灵物以瑞德,奚授体于虞者!疚尼父之洞泣,似实恸而非假。岂一性之足伤,乃致伤于天下。”时,“短主簿”王珣出来插话了:“这‘天下’之后,如果能够加上几句,改用‘写’字作韵脚,那就完美了。”
  桓温就转身对袁宏说:“你考虑一下,再增添两句!”
  写过古诗的人都知道,合韵本身就已经很难,再转韵脚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才子就是才子。这边桓温的声音刚落,那边袁宏就应声答道:“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由是满坐称绝。
  虽然袁宏的文才很高,但是他的书生气也很重,每到辩论时,从不肯服输,所以就屡屡得罪人,职务也一直没有升迁。他有时甚至牛气到连桓温也不肯买帐,他在写《东征赋》的时候,里面列举了各东晋过江名贤的功德,一时传唱南北,但在这个文章里,根本不提老东家桓温的父亲桓彝。爱面子的桓温因此十分气愤,但他故意不紧不慢地打着官腔问袁宏:“听说你最近写了篇《东征赋》,里面称赞了许多的先贤,却为什么没有写我父亲呢?”袁宏从容回答:“对尊公的称谓并不敢随便议论。其实我早已打好了腹稿,只是没有告诉您,也没有张扬罢了。”桓温仍然怀疑他是在忽悠,又追问道:“那你准备为我父亲写上哪些辞句呢?”袁宏立即回答说:“风鉴散朗,或搜或引,身虽可亡,道不可损,宣城之节,信义为允!”。这马屁拍的是铛铛响啊!可他就是不愿意写出来,这例子能够充分证明这书呆子在私底下还藏着小知识分子特有的那种狡黠。
  当接过了给桓温加“九锡”的诏书的起草任务后,一向办事认真的袁宏不改以往的愣头青风格,大笔一挥之下,很快就完成了一篇杰作,他还很得意地先拿给王彪之看。王彪之上次曾经被谢安摆了一道,不得不亲自出面阻拦褚太后发给桓温的“居摄”的诏令。这次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把袁宏的大作仔细把玩了一番后,连声说:“好,好,真是大才子,我看可以。”就轻轻松松地把这个难题留给了谢安。
  当袁宏兴冲冲地把自己的精心杰作拿给顶头上司谢安时,谢安接过来后,头也不抬,马上批了几个字,然后还给袁宏修改。这大才子被兜头淋一凉水,赶紧拿回到自己的公廨字斟句酌,改完之后生怕不行,又重新抄了一遍,然后再次拿到谢安的公廨。
  谢安还是头也不抬,把前段改后段,中间又加了几个字。
  袁宏赶紧又拿回自己的公廨字斟句酌,然后重新抄了一遍,再拿到谢安的公廨。袁宏这回学乖了,跟谢尚书说:“老板,今天咱俩省点事,你说哪里不行,我马上改,行不。”
  谢安还是头也不抬,又让他去修改了几个字。
  这两人就这样这样来来往往的把这道诏书磨叽了十几天,其办事的效率远远低于以拖延见长的司马昱。
  袁宏这下变得十分的郁闷,又认认真真地抄写了一遍,然后十分委屈的去找王彪之诉说:“王大人,这下子您老人家得十分认真地给我把关呀!我所写的,谢尚书他老人家无论如何总是不满意,我都快被逼疯了!”
  王彪之这下连看都不看,就笑眯眯的对袁宏说:“这问题不是出在你的文采上,而是出在诏书本身。听说最近桓温的病越来越重,有句话叫做‘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你自己再去体会体会。”
  书呆子袁宏一听这话就全明白了,就继续不断地浪费公帑改着这诏书,虽然桓温一直催促,但直到桓温死了,也没改出个头绪来。
  在桓温申请加九锡之前,东晋朝廷就曾屡次赐给过他羽葆鼓吹、班剑、甲仗等,但桓温都拒而不受。而到了病重的时候,桓温要求加九锡,并非有什么样的企图,只不过想在临死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而已。在当时那个时代,成功人士的梦想,无非是生荣死哀。想想看,以桓温当时的权势和声望已达异姓大臣之顶峰,而且他自己觉得为朝廷奉献了一辈子,相较以前诸多权臣,唯有九锡还没有加,这对于一个拼命奋斗了一辈子的人生来说,总是觉得有些遗憾的。
  至于一向圆滑的谢安为什么要对桓温使坏呢?毕竟桓温都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桓家与谢家本来交情匪浅,在他临死前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这又是慷他人之慨,何必要自己跳出来做丑人呢?
  其实这正是谢安为官的精明之处,他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出于他的政治理念,不能让任何一家独大正是门阀政治的精髓,而桓温主导下的桓家一直在破坏着这个已经平衡了几十年的政治生态,如果让桓温的最后要求得到满足,将会使后来者有样学样,这在长远来说有损于门阀政治体系的维持。在另一方面,谢安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时候就算自己对桓温使坏,桓家也已经无力回击了,他毕竟曾经做过向桓温远远地望风而拜的肉麻行为,要是最后关头不恶心一下桓温,他如何能够在后桓温时代的朝中树立自己的威信呢?他谢家又如何能够在各大门阀的势力中树立自身的名望呢?毕竟之前王坦之和王彪之都曾经出面与桓温对抗过,他谢安又怎能落于人后呢?桓温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临终前的那么一点要求,却反而成为了老谋深算的谢安在官场上的垫脚石和投名状。
  桓温见经过多次派人催促后,这朝廷向自己加“九锡”的诏书却一直没有下来,他自然就知道一定是谢安在搞鬼,不过这时他病体沉重,已经开始把这些虚名都看透了。
  桓温病重后,他曾经的幕僚郗超找了个理由特意前去姑孰探望他。
  桓温见了郗超非常的高兴,躺在床上对郗超说:
  “嘉宾,见到你来我真高兴,什么高山呀!流水呀!什么伯牙呀!子期呀!他们哪能比得上我们两人之间的交情,我们的友情可是在整个天下的棋局当中锻造出来的。”
  郗超受宠若惊地说:“明公,在这个世界上,我视一切的财富和权力如粪土,我只在乎能不能得到一个志趣相投的知己。我这一辈子最感庆幸的是明公您能够把我当做是忘年交,我就算现在马上死了,这一辈子也是值了!”
  桓温又叹道:“什么风流呀!富贵呀!都是过眼云烟。我现在终于真正明白到什么是历史了,那都是一帮子自以为聪明的人所犯下的种种蠢事的惨痛记载。你要是连一点出格的蠢事都做不出来,那这世界迟早会把你完全遗忘。我本来还想弄个‘九锡’什么的作为收场的,后来再想想,我已经把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给废掉了,在千年之间,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呢?这也足够遗臭万年了吧。”
  郗超道:“能否遗臭万年,这谁也无法料到。不过,在下觉得明公这‘明知可为而不为之’的做法,就算在这百世之后,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明公真乃千古难得的英雄也!”
  桓温咳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嘉宾,我在这世上折腾了大半辈子,做了很多无谓的事情,也因此而伤害过不少人。我哪里是‘明知可为而不为之’,我只是不想再祸害世人罢了。此外还有一点,就是不想便宜了王景略。没想到我呕心沥血所做出来的所有事情,牺牲了那么多亲如子弟的老兵,到最后似乎都是为了在成全王景略,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真没想到王景略居然会遇上苻坚这样一个带着天真傻气却又完全信赖他的主,在这一点上,他比我幸运得多。我既然已经铸成如此的巨错,我只能亲手去收拾残局了。我自己死不足惜,我最忧虑的事情莫过于在我死了之后,再也无人能够制得住王景略了,只是这世上之人甚至千秋之后,又有几个人能够读懂我的苦心孤诣呢?我看在这世上,在我死了之后,能够对付王景略这般刚猛的手段的,就只有这以阴柔见长的谢安石了。
  郗超说:“明公苦心,在下完全明白。这‘九锡’的诏令还未下来,我去袁宏那里打听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桓温淡然到:“嘉宾,不必了,我到今天终于想明白了:无论你的心是再虔诚的也好,你自己再努力的也罢,这老天爷永远也不会让你的愿望全部满足的。人生在世,总是要留下一点遗憾的吧?只要懂得把自己的愿望收一下,就一切都变得完美了!我该做的、不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我现在都已经毫不在乎了。我曾经有过无数的野心和热望,但是到头来我才终于明白到自己不过是历史长河里面的一粒尘埃。我现在的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在安宁和平静当中死去,舍此别无他求。”
  顿了一会儿之后,桓温忽然又问郗超:“嘉宾,你知道在这世上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够真正明白我的心吗?”
  郗超想了很久,只好摇头说不知道。
  桓温喘了几口气,又断断续续地继续说道:“是一个女人。在我一生所碰到过的女人当中,最天真可爱的当属袁彦道的妹妹袁女正,最敬佩的是我的老妻南康长公主,最漂亮的是李氏,把我哄得最开心的是马氏,但是除了我已经去世的母亲外,她们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读懂我的内心。不过,这世上还有一个能够真正理解我的女人,我却不想说出来。”
  郗超思索了一会后,会意道:“主公,我知道这人是谁了。您放心,您的这个秘密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桓温又咳嗽了一阵,然后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猜出来的,所以说呀,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人的默契能够达到这个高度。这种默契呀,以后哪怕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未必会有的吧!嘉宾,我最后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与你,就是我现在的几个儿子都不中用,我要把我的这份基业交给桓冲去打理,我家族里面肯定有人不服的。到时,请你帮一下桓冲!”
  郗超慨然允诺了桓温的这一生当中对他的最后一次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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