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石头

　　黑沉沉的大殿之中，一名女子身穿繁复的宫装，娴雅的跪坐于地，她的身影几乎被阴影笼罩，只有下半张脸清晰可见。女子的鼻子高挺，樱色的嘴唇丰盈饱满，嘴角上翘，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唐羽扬也看见了这一丝微笑，他觉得这位女子真是好生亲切，这样亲切的人儿应该不会追究他擅闯之罪，然后告诉他回家的路。
　　不知不觉跑了一炷香的时间，唐羽扬觉得略略有些疲惫，他四顾茫然：因为他还在这所院子的中心处，这一炷香时间他甚至没有跑出二十步的距离。
　　他觉得地面开始微微抖动，并且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强，让他觉得脚心都开始发麻。很多灰黑色的尘土从原本平滑的石砖地面的缝隙中蹦出，然后被风卷往空中，使得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他抬起头，发现殿宇中端坐的女子已经直起了身子，她上身前倾，右手抬起，似乎是指向什么东西，唐羽扬能看到她的嘴唇急速地开合，但是很可惜，他们距离很远，他完全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就算如此，女子那种急切的关心还是被唐羽扬感受到了，于是他顺着女子所指的方向回过头，再次看见了那块灰色的石头。
　　石头漂浮在空中，还是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色，被风从地面上卷起的灰尘在它周围聚集、盘旋，渐渐拉长，显出蛇一般的身形，接着生出长尾、四爪、长须，还有大如人面的黑色鳞片，最后，两点昏黄的火光在像是头部的阴影中亮起。随着虬龙的身躯显现，那块灰色的石头便隐没在层层叠叠的鳞甲之下。
　　四周的光线变得更加暗淡，唐羽扬的眼中便只有那两点昏黄的火光，以及反射着昏黄光线的长须以及鳞甲的边缘。
　　这是一条真正的虬龙，或者说，具有传说中神圣的龙族外形的魔物，它就这么真实的出现在唐羽扬的面前，头顶比二十丈高的大殿还要高出一大截，随着它的呼吸，周围的气温渐渐降低，地面和墙上出现了一层薄薄的霜花。唐羽扬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回头发现殿宇中的女子已经恐惧的瘫倒在地，她用一只手撑起身体，另一只手剧烈地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嘴，唐羽扬能看到一只充满了恐惧和关切的黑色眼睛。
　　虬龙黄色的眼睛毫无任何感情，就像两颗闪烁的黄色琉璃珠，它们久久的盯着唐羽扬，直到一道悠长的龙吟忽然响彻在这方天地，地面的黑烟蒸腾得更加剧烈，后方殿宇屋檐下的铜质风铃如被狂风吹拂，发出一串清脆的“叮咚”声，似乎是位这声长吟伴奏。
　　“人类，又见面了。”唐羽扬从这声龙吟中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还有就是落枫岭的对峙、追逐、陷阱以及被戏弄的愤怒，这一切都糅合在一声长吟之中。唐羽扬知道，虬龙是那块灰扑扑的石头的具现，或者说是石头中的什么东西，那些黑气已经证明了它魔物的身份。但是他没有听到对自己的仇恨，只有巨大的疑惑和隐藏得很好的恐惧，以及毫无来由的赤裸裸的贪欲。
　　黑色云雾渐渐布满了整个院子，四面的墙壁已经变得影影绰绰，殿宇也变得如同冥神的宫殿，在阴冷潮湿的黑雾中时隐时现。唐羽扬回了一下头，发现他再也看不到哪位女子的身影，不由得好生失望。
　　龙吟声再次响起，这次显得急促而尖锐，“小小的人类，没想到你的识海中还藏着这么一个地方。可是那有什么用？吾还是轻而易举的进来了，难道你想用如此弱小的神识阻挡吾？”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吾会被你这个小小的人类所吸引，但是如今吾已经抛弃了之前那具无用的躯体，进入了你的识海，不管你藏着什么秘密，都将在吾面前无所遁形！”
　　短短的龙吟声包含了大量的信息，唐羽扬全部都听到了，但是他感觉自己并没有听懂，少少的羞耻心使得少年略微有些恼羞成怒，于是他努力挺起胸膛，瞪着比自己强大千倍万倍的虬龙。
　　虬龙不再发出声音，它双眼的光芒愈发明亮，下一刻，一颗灰色的珠子出现在它巨大的头颅之前，周围的云雾猛地被排开，广场上的景物在清幽的光芒映照下变得清晰无比。
　　在珠子出现的同时，唐羽扬觉得自己头痛欲裂，那道清幽的光芒似乎把他的肉体和灵魂都撕扯成了两部分，他能感知的部分被排斥，重重地压在原地无法动弹，而他身体深处却有什么被这道光芒牵引，缓慢地浮现出来。他的皮肤不知何时变成了青黑色，如同深渊最底部的石头，之后石头又裂开了，从裂缝的最深处往外投射出淡淡的红色光芒，这些红色光芒看上去在极深极远的地底，但是却在急速上升，光芒的亮度每一刻都在变强，仿佛岩浆逼进地表，马上就要喷发。
　　虬龙平静无波的昏黄色眼瞳也波动了起来，“出来吧，让吾看看是什么藏在这里！”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惧从它心底涌出，令得身为强大魔族的它都想立即逃遁，但是随之而生的却是一股超越了求生本能的欲望，它觉得全身的每一个部分都在欢呼，都在雀跃，都在期待，在等待着将什么一口咬住，然后撕扯成碎片，把它的每一部分，每一滴汁液全都咽下。
　　唐羽扬身上的裂缝越来越红，甚至他的身体亮得似乎太阳降临到了这个庭院之中，就算是虬龙的双眼也无法透过如此强烈的光线，它双眼中出现了一层半透明的瞬膜遮挡在瞳孔前，使自己不至于被如此强烈的光线直射而感到难受。
　　忽然之间，满院子的红光消失一空，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虬龙用力眨了眨眼睛，以适应强烈的光线变化。
　　唐羽扬并没有因为体内的东西被挖出来而被撕成碎片，他看上去只是像没有睡醒，略微有些笨拙地把手举到眼前，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好像上面张出了一朵花一样。
　　之后便是伸懒腰，深呼吸，甚至还把屁股扭了好几圈，直到浑身骨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真是奇怪，我觉得自己还在这具身体的潜意识深处，但是这里为什么会有这样具象的自我认知？”他的双眼变成了亮金色，一边端详着自己的双手，一边喃喃自语。
　　虬龙在一边呆呆看着唐羽扬，虽然他在它面前小得简直如蝼蚁一般，但它的眼中却第一次有了类似“慎重”的神情，仿佛在它面前的不是一个小小的人类，而是一尊如同它一般强大的魔神。
　　唐羽扬抬起了头，虬龙看到了他亮金色的双眸，虹膜是一圈流动的光，瞳孔中间似乎有白色的光点闪烁，它发出一声长吟，颤抖不已的声音居然同时显示了恐惧、激动、贪婪、兴奋的感情。
　　“是你！居然是你！怎么可能是你！”
　　虬龙长达数十丈的身躯在院中盘旋了一圈，它漂浮在空中的时候显得更为巨大了，就像一团乌云覆盖在天空之上，随着空气中的水分被冻成一粒粒细小的雪粉，它的头颅从空中垂下，如同黄色琉璃珠的双眼转动不休，“你居然栖身在人类的血脉当中！真是恬不知耻！”
　　唐羽扬抬起头，看着虬龙巨大的头颅，笑了笑，“原来是你这胆小鬼，怎么现在胆子变大了？一缕残魂就敢对我大呼小叫？”
　　虬龙的长须剧烈颤抖，双眼中的火光明灭不定，显示出它内心的剧烈斗争，“你现在栖身在人类的血脉中，还能留下多少力量？”
　　“啊，是啊，我自己都觉得现在弱爆了。”唐羽扬握了握拳头，皱起了眉，“你可以赌一赌，我现在可能毫无力量，也可能是我装出来骗你的。”
　　他的笑容更盛了，“怎么样？如果我现在毫无力量，你就能获得这个啥？破妄之眼？你们不是都想要吗？”
　　唐羽扬的声音比他平时低沉醇厚得多，声线平稳，说出来的话却如最为可怕的咒语，使得虬龙的内心挣扎得更加厉害，它忍不住喷了一口气，院子里顿时下起了大雪。看着面带微笑的唐羽扬，虬龙仰天长吟，悠长的龙吟在漆黑的天空回荡，久久不息。
　　虬龙的纠结似乎取悦了唐羽扬，他看上去更高兴了，“果然，不管怎么样，你都是胆小鬼，这么大的诱惑你都不敢赌！”
　　他双眼的金色不知何时变得明亮了很多，虹膜像是融化的金水绕着瞳孔旋转不休，院中的雪粉像是被阳光照耀一般，瞬间蒸发殆尽。“既然你这么胆小，那我就多费点劲吧，像你这么好的补品可不容易遇到。”
　　虬龙的身体猛地变得僵硬，但它只呆了一瞬间，便毫不犹豫地往高空飞去，倏忽之间，数十丈长的龙躯就变成了漆黑天幕上细细的一条微微闪光的线。
　　从地面往天上看去，那条细细的线并不是直线飞行，而是沿着一些玄奥的轨迹蜿蜒流动，不仅速度极快，而且符合这片漆黑空间中的某些规律，使得它有可能脱离这片空间。
　　唐羽扬看着虬龙飞远，像是一个旁观者一般，并没有任何动作，“果然是逃跑专家，在别人的潜意识深处还能这样如鱼得水。”赞叹了一番之后，他捏了捏双拳，指骨发出了“嘎巴嘎巴”的脆响，“不过我差点忘了，这可是‘我自己’的识海啊。”
　　他举起右手，食指往空中遥遥一点，虬龙头部的位置忽然爆出一团火花，细线忽然扭曲了，漆黑的天幕也像是变成了浓淡不一的墨汁，开始缓缓流动变幻，一声饱含着愤怒的龙吟声响彻天地。
　　唐羽扬身形微微一晃，消失在地面，天幕的流动忽然变得剧烈起来，龙吟声如同一道道闷雷不停在天空中滚过，又过了一会，人脸大小的浅黑色和灰色的鳞片从空中落下，有的甚至像斧刃一般斩破地面，就那样嵌在那里。
　　唐羽扬随着纷纷落下的龙鳞再次出现在地面上，他表情平静，衣衫整齐，只是双眼中的金光暗淡了一些，在他的手中，一颗灰扑扑的石头安静地躺着，就像是一颗普通的石头一般。唐羽扬用略微挑剔的眼神扫视了石头一眼，“只是一缕残魂而已，不过总比没有好。”
　　灰石中有一缕黑气升起，它在空气中盘旋几圈，便被唐羽扬吸入鼻孔之中，与此同时，灰石无声无息地化成粉末，被唐羽扬双根手指一搓，便消失在空气中。
　　瀑布之下，唐羽扬从入定中醒来，他猛地跳起，却被头顶倾泻而下的溪水呛得连连咳嗽。他连滚带爬地离开瀑布，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他摸摸头，又摸摸胸口，发现自己安然无恙，不由松了口气，但他忽然又发觉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的动作似乎很不合适，不由得又有点尴尬。
　　入定之后，自己似乎看到了一条虬龙？唐羽扬有些不确定，似乎之前入魔一般的感受也是个幻觉。听唐靖说，入魔之后，被浊气侵蚀的人或者其他生灵就会彻底变成魔物，与之前的那个生命不再有任何关系。现在自己好好的活着，脑子里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念头，他甚至记得唐靖是哪一天下山的，看来记忆也没有问题，这么说，自己并没有入魔。想到这里，唐羽扬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那巨狼额头上的灰石是什么？之前巨狼似乎是用它当眼睛，之后从潭水里凶猛扑出来的时候还真的让自己吓个半死，现在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那么大声势，结果是千里送一血？
　　“魔物不应该这么简单就被结果了吧？不是应该浊气侵蚀加重，进一步变身吗？”他自言自语道。
　　仿佛回应他的话，整个平地抖动了一下，唐羽扬呆滞的转身，看见水潭中心又出现了一圈涟漪，紧接着，水面往上抬起，他之前推下水砸到巨狼头顶的石头往上冲破水面，轰的一声落在岸边。
　　巨狼的上半身出现在水面上，它的头颅现在塌了半边，破损处黑气缭绕，恶心的肉芽剧烈的蠕动纠集，它的颅骨正中有个巨大的孔洞，唐羽扬知道那就是刚才灰石的位置。
　　巨狼猛地将头扭向唐羽扬，额头上的孔洞像一只黑黝黝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方向。
　　唐羽扬站在原地，他甚至不敢发抖，心中大骂：“乌鸦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