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刘备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撞大运了。他在这秦淮河畔卖了快三十年的草鞋了，要说淮水两岸尽是烟花奢靡之地，一掷千金的豪门巨贾他也不是没见过，可谁愿意来买他做的草鞋？平日里渡来划去的都是些穷酸书生和蝇头嫖客，也从来没有正视过他，就连偶尔来买鞋的客人，他们还要讨价还价，跟他争个面红耳赤。然而今天要渡江的这俩雇主却绝非那些穷酸书生可以并论的，甚至连一些自视出手阔绰的巨贾也得给他们比下去——竟然从他买了两双草鞋，并足足给了一块金子，金灿灿十足十的金锭子，几乎可抵他辛苦半辈子的了，然而这客人什么特别的要求都没有，只是让他去镇上拣几件公子哥儿穿的上等衣物并找一搜北上的渡船。刘备心想就是皇帝老儿穿的龙袍和租一艘船又能花几两银子哦，乐得他到现在都还合不拢嘴。
　　“刘备，那边便是老夫子庙了吧。”
　　刘备心下吃了一惊，那两名雇主看着年纪轻轻就已经白发的人不知何时已从内舱掀帘而出，跟他并肩站在了船尾。
　　“王老先生，你怎么出来啦？快快快，要是不嫌脏的话赶紧拿这蓑衣垫着，别看这开春了暖和，江上的湿气还是重啊……”刘备赶紧拣起身边的一件蓑衣递给他口中的“王老先生”，生怕这位财大气粗的雇主受了寒气。可对方却没有接他的蓑衣，只是怔怔地望着华灯初上的秦淮北岸，贡院街老夫子庙附近的河房尽是绮窗丝幛，十里珠帘流光璀璨，宛如挂在这黑夜江边的一条纯银珠链，华贵而奢靡。刘备在这江边打拼多年，也算是有阅历的老人了。一看雇主这副痴楞的模样，心里已然明白了七八，只是嘴上还得打着圆，不能把话说的太直，“可不就是老夫子庙嘛，王老先生真是好眼力。看您这一身儒雅的派头，想必也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跟我们这种一辈子卖手艺的大老粗终究不一样啊。袁先生以前来过秦淮的？”
　　“嗯，有二十多年了吧。记忆中那个时候的秦淮北岸还没有这样华美的夜景……”
　　“您这话说的，我就得插一句了。虽然我是个卖草鞋的，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可在这淮水上生活的人哪有不知道‘物是人非’这个词的？这老夫子庙还是这老夫子庙，这十里秦淮也还是这十里秦淮，王老先生真要看景色的话，半个月前的元宵节就该来这儿。那时候淮水上小灯万盏，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两岸金粉搭成的楼台画舫可不就是星星里的天宫么？”
　　听着刘备的话，“王老先生”缓缓地回过头来，浅褐色的眸子里透着如船下淮水一般的沉郁。他刚欲开口回话，内舱的帘子却又被掀了起来。一个身着白色长衫的“少年”缓步而出，直把尚在感慨的刘备看得目瞪口呆——这个上船时跟在“王老先生”身后，头发凌乱，面带污色，几乎可用“蓬头垢面”来形容的女孩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就摇身一变，成了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俊美少年，那件他在镇上衣店里随手拣来的白底皂边长衫穿在她的身上便如量体定做的一般无比贴身，而尤令人惊异的是女孩儿全身上下未配一件饰物，可在刘备眼中看来却处处透着珠光之气，一条藏青色的皂绦软巾绕过脑后略挽了一个飘逸的马尾，使得女孩儿一头黛青色长发在淡淡的月光下隐隐流动着如翡翠一般的光泽。
　　和刘备一样愣在当场的还有那位“王老先生”。他的神情一样，流露的尽是对女孩这身英气十足的男装的惊叹，然而没人知道实际上此刻在“王老先生”心中涌动着怎样的波澜。白衣翩翩的少女仿佛一把钥匙，记忆的闸门在瞬间洞开，无数熟悉的过往眨眼便将他吞没：有人在欢笑，有人在哭泣，穿着月白色襦群的女孩儿笑着喊他的名字，跳动的发梢像是月光下撩动的琴弦……
　　于是他伸出手去，想要捉住这遗失多年的美好，只可惜最后触到的却是一双慌乱的眼睛。眼前这个绝美的少女就这样慌乱地瞪着他，紧抿的双唇间压着一丝他无法理解的羞涩和愤恨。
　　涌起的记忆在现实面前瞬间剥离，他暗自苦笑，伸出去的手顺势摸了摸女孩儿的脸，喃喃道。
　　“石矶，你跟她很像。”
　　女孩儿似乎没料到他会有这个动作，一恍神之后马上梗直了脖子，把头拧向一边。“王老先生”只能苦笑，回头望着一脸“凡事皆在意料之中”表情的刘备，道。
　　“什么事都瞒不过刘老哥……说来也是俗套，年少的时候不懂事，背着家里跑到这秦淮河畔的烟花之地厮混，结识了一位姑娘，年少情热，说了很多山盟海誓的话，两人抵死缠绵，几乎都没有想过将来的事。后来的事大抵也都一样，家里人手眼通天，派人把我捉了回去，而她则怀了身孕，非要把孩子生下来，为此几乎断了所有生路……是想着我一定会回来娶她的吧？听进了那些不着边际的誓言，也不知道是她蠢还是我蠢……多年后我继承家业再返金陵的时候，她已经去了。乱葬岗下一捧土，红颜变白骨，说书先生编烂了的段子，可笑的是我却也为此流了不少眼泪……”王老先生说这些的时候，特真诚的看着刘备
　　王老先生说了这么多，女孩儿却一直拧着头，根本不看他一眼。王老先生只好悻悻地收回手来，干咳两声，继续道。
　　“王老先生大可不必过分自责，就像你说的，年少情热，又是你这样有家底的人，哪个没有些风流债啊？”一切和自己所想的分毫不差，刘备一边满意的捋着小胡须，一边安慰道。心里想着“等这次回去，又可以和小亮亮他们谴责一下这些富家子弟。”
　　“编的真好啊，王老先生”
　　这是下船登岸后，石矶对“王老先生”说的第一句话。后者唯有苦笑，虽然在船上的时候石矶那副羞涩愤恨的神情很好的契合了他的故事，但他知道那绝不是演出来的。
　　“凡事谨慎点儿总没错。那人阅人无数，你我又都比较扎眼，只有听了这样一个完全在他意料之中的故事，他才不会到处乱说。”
　　这一路走来，眼前这个自称“王禅”的男子扮演了掮客，人贩子，朝廷官员，从别国逃难来的浪人，留情欢场的富家公子等五种角色，每种角色按照身份的不同编排有不同的故事，石矶因此也依次扮演了神秘莫测的富家公子，被拐骗的无辜女孩，官员豢养的小妾，与流浪汉相依为命的小女儿，以及刚刚那个青楼女子为负心汉所生的苦命女儿……青溪谷口一役，王禅以一己之力瞬毙四名黑衣骑士，石矶已然见识了其惊人的武技，只是没想到他的“魔道术”也如此精湛，需知这五种身份需要的外形和气质都不相同，可他每次只需信手凭空一指，便可在瞬间变换容貌，举手投足，一言一行，无不与需要扮演的角色契合非常。这种“魔道术”不似现今八大世家中任何一派的精义，石矶更是闻所未闻。
　　然而实际上不管是武技还是魔道术，他们给石矶带来的惊骇都比不上“王禅”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当今世上也许没有人会不知道这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