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天，天空是红色的。
　　身旁那匹通体晶莹的白豹在用前蹄一下一下轻刨着地面，而它的主人则早已仰躺在地，气若游丝。石矶一直呆呆地望着被晚霞染红的一隅天空，炭红色的云朵映在她漆黑的瞳仁里。就像是一团团滚烫的火焰。
　　“申公豹，得罪了。”
　　说话的是个手持双刃的年轻人。他骑着一匹高大异常的黑色骏马，浑身裹在一件纯黑的大氅里，虚无地就如一团阴影。在他身后还有三个跟他同样坐骑，同样装束的人，呈“品”字型立马，卡死了这座小山坳与外界连接的唯一出口。
　　“是……姜子牙……让……让你来的……”仰躺在地上的中年男子竭力从满是鲜血的口中吐出这句断续的话来。胸口致命的剑伤让他的眸子失去了所有生命的神采，可它们仍在极力地外凸着，似乎仍想在最后一刻宣泄出主人强烈的愤恨与不甘。
　　“若非申兄提醒，杨戬差点忘了。君上托在下带话，有劳申兄这些年悉心栽培‘魔道’了。”年轻人轻笑着，言语里尽是些揶揄嘲弄的味道，仿佛眼前这个躺在地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垂死的野狗。
　　“这样……原来是这样……十二年了……十二年了啊……好……好……好！”
　　仰天长啸，将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化为那三个饱含愤恨、不甘、屈辱的“好”字全力喷薄了出去。一片猩红的血雾中，女孩终于缓缓低下头来，看着这个将死的，养育自己长大的男人，麻木的眼神里居然没有一丝怜悯，反倒是有一抹残忍的快意从眼底悄然渗出，像是某种在心里囚束了许久的黑色潮水，瞬间便将自己与这个男人一同淹没……
　　帝辛1033年。昆仑山的异类，元始天尊的徒弟死于青溪谷口。这个为了复兴自王者大陆以来便逐渐势微的名家而默默耕耘十余载的男人死的时候，身边只站着一匹亦真亦幻的白豹，和一个什么话都没有说的女孩。
　　“杨戬师兄！”又一匹黑马飞奔而至，马上的黑衣人朝刚刚自称“杨戬”的年轻人行了一个手礼，低头看着脚下申公豹的尸身，笑道，“所幸有杨师兄坐镇青溪谷，要不然还真让这姓申的带着‘祸星’逃了。”
　　“君上亲自制定的计策，自然不会有疏漏。你那边怎么样了？”
　　“全村一百一十八口，老老少少，都杀光了。一把火烧地干干净净，保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做得好。”杨戬微微颔首，打马经过沉默的女孩儿身侧，作势欲抓的瞬间却猛然拔出腰间长剑，直刺匹马赶来的黑衣人！
　　这名叫做杨戬的枪客马上功夫极强，刚才在青溪谷口，仅仅过马一个回合就将申公豹刺落马下，这一回刺向“同门”的这一剑同样刁钻霸道、迅猛异常。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凌厉杀招，来者只是轻轻扬手，倏忽就将这雷霆一剑封死在两指之间。
　　“杨师兄，你这是？”来者故作惊愕，诡异陌生的笑容却令杨戬心底乍寒。
　　“你不是土行者……你到底是谁！？”杨戬放声怒吼，拼尽全力想要抽出自己的长剑，然而即便他运劲到极致涨得额头青筋暴露，来者夹紧剑锋的双指仍旧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很聪明的年轻人，注意到我领口的徽章佩戴反了么？”来者笑笑，说道，“姜子牙果然好手段，连灌江口的杨戬都能拉拢进他的‘齐营’。你还没有持书，‘逆转乾坤’能练到这个地步也属不易了……”
　　来者三言两语便道出自己的家世以及秘传枪法，杨戬的惊骇已然无以复加。枪客于生死间特有的恐怖预感压顶而至，只可惜还是晚了一瞬。来者先是用无名指在枪脊上轻轻一弹，瞬间便震的利青锋虎口发麻，握枪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开来；而后顺势夺过长枪，凌空掉转，用与杨戬一模一样的枪技将剑锋冷厉地送入他的心脏！
　　“走好。”来者这么说着，从至死没有闭目的杨戬胸口中拔出了猩红的长枪。杨戬身后的三名黑衣骑士面面相觑，同样作为顶尖杀手的他们虽然惊骇莫名然而还是在第一时间里做出了反应，三人保持着呈“品”字的马战阵型，朝神秘来者发起了一次冲锋！
　　骏马嘶鸣，尘土飞扬。来者看着剑身上猩红的鲜血，幽幽地叹了口气。“老夫子，我鬼谷一脉欠你的情可是还清了。我还要去找庄小子带来的小毛孩。”自言自语的念叨着的老者冲向了那三名黑衣骑士。
　　老夫子？那沉默不语的石矶眼睛亮了。但是一瞬间看到剩下的黑衣人冲她来了。
　　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
　　在王者大陆，即使三岁小儿，也能斩钉截铁告诉你：世间最强的人，是老夫子。这既是传说，也是一种坚定不移的信仰。
　　老夫子的年龄有多大？大概就像滔滔大河，日夜奔流，只能惊叹叹逝者如斯夫，却看不见源头。
　　老夫子的实力有多高？大概就像冰封的雪山，高耸入云的通天塔以及九重之天那样望不到巅峰。
　　曾经唯一能与老夫子媲美的智者是姜子牙。姜子牙继承了太古的知识，并将它们以机关术和魔道的形式分别传承给后人。然而，老夫子预感到了这种做法的危险：对至高的，作为天地根源知识的追求，极易让人失去对生命的畏惧之心，从而步入歧途。已毁灭的上古时代，就是因为对魔道无节制的探索，使作为非人生命体的魔种一度威胁到了人类的存在，并招致了纣王的覆灭。
　　姜子牙一心要重现上古的辉煌，听不进夫子的劝告，这种分歧终究导致了两位伟大智者的决裂。但是后世帝王认同夫子的智慧。为了传承知识，又不至于引发失控的灾难后果，夫子创办了稷下学院，成为与庄周，墨子并称的“稷下三贤者”之首，广收大陆的天才们为弟子，不论出身，不论技艺，不论种族，因材施教。渐渐的，稷下成为青年精英们所向往的圣地。即使身为天之子，能得到孔夫子的指点，也是无上的光荣。
　　女孩凝视着滴血的剑尖，不动也不说话。
　　四人马战，神秘来者以一敌三，于马上格杀两人，而第三名黑衣杀手则在两名同伴拼死的掩护之下冲到了女孩儿跟前。他的判断很准确，女孩是他唯一的机会，只可惜最后还是差了一步。
　　一步的距离，最后一名黑衣刺客被来者掷出的长剑钉死在了地上，他的手几乎已经触到了女孩的脸蛋。
　　“没事吧。”来者翻身下马，奔至女孩跟前，这才发现那名黑衣杀手最后由喉中喷出的一口鲜血竟全溅在了她的脸上。碧玉年华的少女已然有了一副绝色的胚子，不施粉黛却凝如脂玉的脸上半染着猩红的鲜血，反倒更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撼人心魄的妖冶与美丽。
　　来者触到了女孩的目光，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啊……漆黑的瞳仁里几乎没有一丝神采，使得女孩原本英气十足的眉宇间透出一股平静到近乎冷酷的淡漠。那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应该拥有的神情，如此麻木的面对死亡只能让来者联想到一种人——那些身经百战，在战场上可以生饮敌人鲜血的军人。
　　“不要怕，已经没事了。”来者解下自己的大氅，用衬里给女孩细细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女孩看到了他在解开大氅的一瞬间，由原本那个英挺的年轻人不可思议的变成了一个略显沧桑落拓的大叔，但她仍旧如提线木偶一般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来者施为，没有任何反应。
　　“都是一样的。”
　　“什么？”女孩子的突然开口说话，来者不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甚至一度以为女孩是个哑巴。
　　“血的味道。”
　　石矶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说了这四个字，然后她瞪着来者，失神的眸子里聚集起了某种异样的神采。来者刚想分辨那眼神意味着什么，却突然发现不用了。
　　眼泪。
　　晶莹的泪珠贴着姣好的面庞缓缓滑落，无声无息。女孩全部的哭声都被压抑在了喉咙里，极力忍耐，极力忍耐……直到再也忍耐不住，一头撞进来者怀里，也要死死咬住他的衣襟，不让一丝哭声从口中溢出。温凉的眼泪很快便沾湿了来者的胸襟，遍历沧桑的老者也不禁唏嘘，却找不到任何足以慰藉的词语，只能一遍遍轻抚女孩黛青色的长发。
　　“这是一个不为我们熟知的乱世，主导中原的“八大世家”：儒，道，名，法，墨；纵横，史，阴阳，无数的子弟宗师们因“天书”这一玄妙的存在而奋武，千年来他们之间无休无止的明争暗斗完全不亚于诸侯王国间的战争倾轧；而传说中开启乱世的“根源”，终结这祸乱天下的命运之子诞生于世，既然你已经卷进这场未知的命运，孩子，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寻找吗？”
　　石矶在男人怀里恣意的哭泣，直到脱力昏死过去。那匹亦真亦幻的白豹亦仰天哀鸣，最终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中幻化为了一条缀着银色白豹的项链，挂在了女孩的脖颈之上。老者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嘴里终究呢喃出了那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那个很多很多年以前也许就应该忘掉的名字。
　　“王禅，玄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