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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月色在欢乐与阴霾里扑落下来，包围了皇命街的郭家府邸。
一间书房内，男人坐在窗前，左手握拳，右手拿着一支香烟，望着窗外一轮残月沉在惨淡的晚云里，怔怔出神。
月光洒满了院庭，近处的假山，远处的树林，都散布着一种枯涩昏暗的光，林里烘出浓厚的黑影，寂静严肃的压在那里。
手中的香烟并未多吸，烟灰攒着长长一截，一阵灼烧般的疼痛惊觉了男子，他低头一看，原来烟已经烧到手指上了，男子苦笑一声，将香烟丢进烟灰缸，里面的烟头早已形成了一座小山头。
烟并未熄灭，男人呆呆的望着烟头上逸散出的那一缕蓝烟，忽然泪一串串的流下来，他猛一闭眼，将泪水截断，又抽出一支香烟点燃。
他狠狠地吸那只烟，越不爱吸越偏要吸，一支烟吸完，泪终于被烟气截住，男人手捧着头，口中与心中都发辣，仿佛要狂喊一阵，把心中的血都喷出来才痛快。
莽汉躺在一旁的婴儿床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男人的脸庞。
书房一向是男人的禁地，就连妻子也不可以轻易进入，今日，男人却把莽汉连同婴儿床一齐放在这里，甚至不允许下人接近。
男人回过头来，莽汉连忙闭上眼睛，装作酣睡状态，下身却不受自己控制，屎尿屙了出来，男人手伸过来，粗糙的手指拂过婴儿细嫩的脸颊，另一只手拿出一片新的尿布，抱起婴儿，解开襁褓，生涩的给婴儿擦洗干净，换上新的尿布。
重新把婴儿放回床上，男人看着婴儿，刚明雄毅，从不允许他人忤逆自己的男人，目光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羞愧，痛苦与懊悔。
莽汉在此时睁开双眼，眼睛盯着男人，眨都不眨，望着婴儿沉静如水的眼睛，男人竟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去找茶水，却发现茶碗早就空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叫下人过来续水，而是自己拿起茶壶，坐起身来，准备打水。
莽汉这才看到男人的后背，上面结着一层盐霜，从中间向外，一圈圈扩散，他竟似乎在不停的出汗。
窗前距离门口并不算远，男人却感觉每走一步路都会抽空身体中的一部分力气，等走到门口，他已是大汗淋漓，伸出去拽门的手也停在空中。
笃笃笃。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男人面孔闪过一丝怒气，这个特殊的时候，还有谁敢没事打扰他？但是良久养成的养气功夫极好，他深深呼吸几口，面容回复到了古井无波的状态，打开了门。
“父亲大人，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男子打开门，看见门口来者，赶忙鞠躬行礼，低下的头却是愕然状态。
“郭钢，出了这般大的事，我怎么不能过来看看。”一个满头霜雪的红衣老者大步迈入，一边说道。
红衣老者一向以严厉风格示人，就连自己的儿子也只叫全名。
男人站直身体，面上露出感激之色，道：“有劳父亲了，还请父亲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孩儿这就去打壶水，泡上您最喜欢喝的香片。”
“不必了，我就几句话。”
红衣老者头也不回，径直走到男人郭钢刚才坐的位置，一拂袖便坐了下来，看着满满一烟灰缸的烟头，不禁皱了皱眉。
男人只好走到父亲身边，将茶壶放下，垂手站立，恭恭敬敬，只是眼中却显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落寞。
莽汉看到红衣老者，忽然想起前世自己这以严厉著称的爷爷最后离奇的死因，心中顿时又蒙上了一层阴霾。
红衣老者看着男人颓疲的样子，心中暗叹一口气，也不废话，直接说道：“再过几个时辰，‘呛酒’仪式就要开始了，到时候朝廷法部，道部，儒部，释部的大人们都要过来，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养养精神，记得让下人把孩子打扮得漂亮一点。”
男人此时就像是一具牵线的木偶，即使一江河水都倾泻在他头上，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莽汉此时听着稀奇，前世自己不曾记得有什么朝廷，想必就是自己重生后发生的小小变化了。
许久之后，男人才干涩回答道：“是，父亲大人。”
红衣老者用力抓住男人的手，郑重而又阴森道：“你妻子的事情我很难过，但事情已经发生，咱们就不要再做无所谓的难过，应该把更多精力用在追查凶手的身上。你放心，我已经锁定了几个嫌疑人，这件事情无论是家族内，还是家族外，不管是什么人做的，为父必定要让他付出血一般的代价！”
老者并没有仔细看男人脸上的神情，如果看看，就可以发现男人脸上的各种神情一时找不到个适当的归宿，像黑枯了的树叶上挂了层霜。
“是，父亲。”
红衣老者果然只说了几句话，临走前又好好看了看自己这唯一的孙子，只是简单看了看，没有像一般老人那样见到孙儿辈时伸手逗弄。
窗户大开着，直到红衣老者的影子消失在走廊尽头，男人依然保持着肃立的那个姿态，站在冷风里，像木雕泥塑般的一动也不动。
年少时期，男人曾在镇子后面的黑木山中遇见一只白背妖狼，那东西嗜血，远比普通野兽狡猾，永远是不远不近的跟着他，要吃他的肉。
他那时几乎吓得要死，幸亏手中握有一把青钢剑，这才壮了胆，支持到回家；可是他永远忘不了那双狼眼睛，又凶又绿，闪闪的像两朵熊熊燃烧的鬼火，似乎远远的就可以烧穿他的皮肉。
他一直以为那双狼眼睛就是最可怕的眼神了，但是这回他又看见了更可怕的，就是他永远无法释怀，甚至无法面对的那双温柔的美丽眼眸。
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吃透，嚼碎了他，甚至咬开了他的皮肉，铭刻在他的记忆中，一口又一口，温柔的撕扯着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