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如果说遇见好事就像是做梦一样，那么，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睡着了。
　　耳边响起的吱呀吱呀的声音牵动着我的思绪，等我猛然回过神来，不知为何，我正举起胳膊拉着公交车上的吊环。
　　时而摇晃的公交车再颠簸一下就能轻易将我甩在地板上。
　　我抬起头，车窗外暮色苍茫，我怎么会在这？试着拼命回想，可是越想，那思绪却越是渐行渐远，变得越发模糊。
　　此时正是黄昏，夜晚将至。
　　也罢，我的一生都是这样，越是希望发生的事情，就越以相反的结果呈现。
　　模糊带有指纹印的车窗外，已经看不见的太阳在城市楼房参差的交接处，拼命发散最后的光芒。
　　不远处电线上的乌鸦飞走一只又来一只，它们时而摆头，好像正侧过头用着眼睛打量我。
　　我就这么望着窗外，放弃了在回忆的汪洋里寻找此行目的。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群乌鸦怪异的蜷缩成了一团，慢慢生出人的模样，随之背上长出黑色翅膀，嶙峋的脸上长着残破的羽毛。
　　在我刚注意到它时，它也朝我这边看来，即使相隔很远，但深红的眼睛依然格外渗人。
　　随之，它抬起头发出凄厉的乌鸦叫声，扇动起了翅膀，仿佛朝我这边飞来，但却在刚接触到车窗的一瞬间灰飞烟灭。
　　又是幻觉……
　　这是我失眠的第三天，对于时而出现的幻觉，我已然习以为常。从小就是这样，每当我有较大的情绪波动，失眠症就会像诅咒一样让我无法摆脱。
　　“你听说了吗？前几天死了的两个老人。”
　　“知道知道，满墙的血，听说都是被砍死的。”
　　“真是可怜，还好那个人被捉了，不然我都有点不敢出门了。”
　　“好像是个精神病。”
　　“那能判死刑吗？”
　　身后两个老人说话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传入了我的耳朵。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我是要去到江边的桥上。
　　三天的失眠让我脑袋疼痛难忍，又加上精神恍惚和有点记忆断片，以至于我差点忘了是自己走上了公交车。
　　但是恍恍惚惚间，我还是没有想起我接下来要去干什么。
　　直到公交车经过隧道，灯光使得我能从车窗上模糊的看见自己半死不活的脸时，我才想连起来。
　　噢，对了，我现在是要去自杀的。
　　我在桥边下了车，没走两步却又碰巧下起了雨，周围没有带伞的人开始往家的方向跑去，我逆着人群，来到了桥上。
　　江上水面被雨溅得躁动起来，可我的心却变得越来越平静。慢慢的，去往桥上的路只剩我一人。
　　命运带来的灾难谁也阻止不了，就算有心也不能去改变什么。事情总是这样在不经意发生变得不可挽回。
　　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失眠的三天里，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在意的人了。
　　雨水打湿的头发比平时更沉重，很像小时候放在我头上沉重的手。
　　在我的记忆里，那天也是这样。
　　那天我没有看见太阳，即使我知道太阳躲在云里。那天我也见不到太奶奶，即使我知道她在那个木头箱子里。
　　灰蒙蒙的天空下着小雨，鸟的叫声也显得凄凉，压抑的气氛让我喘不过气，不光是天空，一切都是灰白色。
　　那是我真正刚懂事不久时。
　　太奶奶的葬礼上，奶奶和几人头上系着白布，趴在一个木箱子上哭。
　　我问爷爷箱子里是什么。
　　“是你的太奶奶。”
　　我第一次见奶奶哭的那么伤心。当时的我还不理解，我只知道他们都说，太奶奶走了，离开了，死了。
　　人为什么会离开？离开了会去哪里？还会再见面吗？死去的人为什么会给活着的人带来痛苦？既然会痛苦又为什么一定要死？
　　这些问题充斥着年幼的我的脑海中，我看着反常的众人，现在我只想去外面逗逗太奶奶家的狗或者干点别的什么。
　　总之我想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它有点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对太奶奶的印象没有很深，但我只是迷迷糊糊的记得，她总是喜欢用干柴般的手抚摸我的脸，经常对着我笑，我看见她脸上是一层又一层的皱纹。
　　可能是我生性凉薄，事实上我对于除爷爷奶奶外的所有人都漠不关心，包括自己的父亲，我也只对他有陌生感，而更不用说在我未懂事时去世的母亲。
　　爷爷问我为什么没有哭，我回答他说不想哭。
　　“不想哭就不哭吧。作为男人坚强点也好。”
　　我抬头望着他，他看着正哭得颤抖的奶奶，而他自己眼角略微发红。
　　“爷爷，要是我死了你会哭吗？”
　　他愣了一下，随后用着几乎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对我说：“小孩子不要乱说，以后的日子还长，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我静静的看着悲伤的众人，直到棺材被钉上长钉，几个男人抬着棺材走出房间。忽然我才意识到，棺材里躺着的那个人，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了。
　　随后爷爷用他粗糙有力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掉眼泪。我茫然看着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眼上都在挂着眼泪。
　　不知何时，太奶奶的模糊形象在我脑海里缓缓呈现，我又想起了她的皱纹，她剩的几颗不多的牙齿，她那带着悲伤的笑容。
　　这时，低着头的我发现，带着灰尘的水泥地面，多出了几点深色的水痕。
　　诶……眼泪……是我的吗……
　　好奇怪，还是哭了。原来直到她真正离开我时，我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爱她。
　　从那天起我开始明白，我最爱的爷爷奶奶也会这样，也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只留下我一人。
　　我开始害怕离别，不敢想象他们离开后我该怎么生活。
　　于是，我有了一个非比寻常的愿望——死在爷爷奶奶之前。
　　可是现在，我的愿望再也不能实现了。
　　太奶奶，爷爷奶奶还有她，都是这样，都是突然离开，都是留下我一人。而我对于他们的爱，却都是在他们死后变得越发强烈。
　　死亡是一场不会相遇的离别，活下来的人要独自承受其痛苦。
　　如果现实的存在是为了磨灭我内心的期望，那我情愿抛弃这容不下我的现实，死亡也许就是我唯一的救赎。
　　我再也不会用担心害怕失去带来的悲伤了，死亡反而让我多了一分愉悦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