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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剑气依稀南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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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霜降。
  往年这个时候刚好是打谷收成的日子,奈何今年的雪来的太急,梵星村以往的社火会也就随之取消了。
  武陵有乡俗,稻熟舞社火。
  这社火节乃是除了年节以外最隆重的一个节日了,往往会请来一地学问最高者围火献祭,祷告神明。
  今年田里雪被厚实,眼看着社火是舞不了了,但总要请老村长献上祭礼为整个村落祷告才是,这么些年老人一直没有拒绝做这件事,于是几个汉子邀着一起壮胆,想要请老村长到宗祠去。
  可惜,竹屋已人去楼空。
  天刚亮不久,方圆才从床上醒来。
  他做了个梦,梦里有青衫,不见其面容,但依稀记得有酒香肆意,有剑气捭阖。
  青衫于正冠山顶舞剑,矫若游龙,那把剑倒像是老头头手里的枣木拐棍,只是隔得远,方圆难以看清。梦醒时分,青衫化作酒泉北上,大江滔滔,一抔酒水落入方圆嘴中,引人欲醉。
  方圆没喝过酒,但他肯定,这便是世上最好的酒了。
  以至于早起的少年仍旧满面酡红,总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儒家君子在院中站了半宿。
  他也曾是个仗剑去家的挎剑少年,只是学问越来越高深,剑术越来越高深,才更知道自己永世也做不到一剑平天关,于是便来了且兰,至此二十多年了。
  惜哉剑术疏。
  儒家君子腰间的剑约莫得有二十五六年没有拔出来过,剑术差了些,那就琢磨琢磨道理,也是条路嘛。
  只是道理讲得不算好,没什么人愿意听。
  现在剑又比道理强些了。
  刚亮的天又暗了下来,武陵郡冬雷震震,橘子洲忽而风雨如晦,天上剑气横流,灌入五座巍巍巨城。
  心行城内,山畔小院里。
  刚携夫带女回城的白衣美妇人正在孜孜不倦的劝说女儿学做饭,忽然眼眶一红,扑到女儿怀里嚎啕大哭,如同黄口小儿。
  儒家君子拔剑,举剑,最后掷剑九天。
  儒家君子姜不器携剑相见欢。
  送青衫嘞!
  方圆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家先生,原来先生腰间的宝剑竟然有如此威势。
  儒家君子身前有枣木拐棍,有破烂裘子,有茶有酒,唯不见老人。
  苍苍晦复明。
  方圆心头一酸,却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记,才没有掉下泪来,反而扯出了一张笑脸。
  “先生,早饭吃点什么?”
  儒家君子回头爽朗大笑,从发冠里取出几大坛子酒。
  鲁地之酒,曰喜相逢。
  “今儿个不吃饭,今儿个喝大酒,今儿个咱练剑。”
  方圆扯起坛子,大口灌下,这酒极烈,呛得没喝过酒的他连连咳嗽。
  “好!”
  ……
  南北天下有五城,曰心行,曰甲子,曰兼非,曰全变,曰道德。
  兼非城最北。
  兼非城青衫最多,比白衣还多,人人挎剑。
  兼之非之。
  枳子洲的百姓公卿共尊兼非城青衣为青衣挎剑儿,他们配得上。
  兼非城老大叫做大青衣,一代死,一代上。大青衣的剑叫做将进酒,一代死,一代断。这代的大青衣有些特殊,或者说有些寒酸,他不穿青衣,没有将进酒,这两百年青衣风流被一人占尽,大青衣无剑可挎。
  剑回来了。
  今晨,将进酒斜插于兼非城头,大青衣从城下开始,一步一叩首,千跪登城楼。
  想拔剑,却没有拔。
  只是看了一眼后,大青衣长叹不已,到后山的剑池里挑了一把剑。
  做了大青衣,却没有剑。有了剑,却不配做大青衣了。
  有的人,便是死了,也要伤人于无形。
  兼非城老大退位,大青衣空悬,中年人挎剑北上,坐镇断楼,临走时再没看兼非城一眼。
  ……
  院子的栅栏外。
  几个汉子闻着里面传来的冲天酒气,皆面面相觑。
  这方圆家啥子时候这么阔了?
  武陵郡土壤贫瘠,稻梁产量算不得高,大多数时候是拨不出多余的粮食酿酒的,只有年节前,家家户户会酿上一小坛子,年节时祭完祖才能享用。
  平日里倒也不是没酒喝,但多是山里的野果子酒,老酸,更像是老陈醋。
  这酒香,分明是粮食酿的。
  更重要的是,方家的几个人都不好酒,年节时尚且不闻酒香,怎么在这霜降时分反而传了出来?
  猜测归猜测,几个汉子是不敢轻易推门进去的。
  他们是来找老村长,不在自己家八成就在方家了嘛,他们不敢造次,老村长身上有太多的传说了。
  为首的汉子是李小虎的父亲,叫李山。
  他是村子里这一辈人的老大,从小如此,村里的大事小情也基本都是他在操持,若非是老村长德高望重,其实该他来做村长的。
  李山家隔方圆家不远,同住干田角。
  他与方圆相熟,小时候方圆才进山的时候没少得他的提点,而且年年给方家换米的便有他李山一份,因此倒是好说话。
  “圆子,老村长在不在,霜降要祭社稷神喽,到处找不到他!”
  出乎意料的是,应门的不是平日那个黑瘦少年,来人穿着白衣和村里人从来没见过的发冠,腰间有剑,看上去已经醉了七八成。
  李山被眼前的人这身行头唬住了。
  “那……那个,你是?圆子呢?”
  儒家君子仍旧拎着酒坛,看上去汪洋恣意,其实眼底一片清明。
  “我是他的先生,他喝醉了,有什么事?”
  山里汉子面对这样一个像是传说中的游侠的人物显得有些局促,道:“我来问问老村长在不在他家,村里祭神要村长领头……”
  儒家君子灌了口酒,道:“糟老头子回乡了,怕是不会再回来,你们该另选一个村长才是。”
  回乡?老村长不就是咱梵星村土生土长的人吗?
  莫非是被这汉子给害喽!
  以前可从他没见过他,圆子也不在。
  梵星村啥子时候出过这样装扮的外乡人,还一身酒气。
  老人给他儿子小虎烧过蛋,虽然汉子平日也不愿意去那片小竹林,但对于老村长,他是尊敬的。
  “叫圆子出来!”
  “他醉了,晚些来。”
  李山鼓着眼睛,就要一锤打下去。
  儒家君子一根手指便抵住了汉子砂锅大的拳头。
  方圆其实没醉,若是心宽纵酒,只怕此刻已经倒过去了。但看着老头头的拐棍和裘子,第一次喝酒的方圆却意料之外的清醒,只是不能在先生面前流泪,才闭上眼。
  方圆远远地喊道:“李叔,先生说得对,老头头回家了,你自己领人去祭神吧。”
  汉子这才收回拳头,望着眼前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心有余悸。
  方圆的话他信。
  这小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从不说谎,老村长就属和他走得近,应该是真的。
  就是不知道那个原来不是梵星村人的老人家,能否经得起颠簸啊!
  汉子学着话本里的江湖人一样抱拳道:“对不住了兄弟,我以为你是坏人害了老村长。”
  儒家君子含笑点头,随即关上了门。
  李山领着两个汉子满腹愁绪的走了。
  这没有个德高望重的人也是个麻烦事,自己大字不识一个,怎么祭神呢?
  方圆尴尬的望着先生,装醉没装下去,可不是尴尬呢嘛。
  儒家君子倒没说什么,反而问道:“为何没醉?”
  方圆沉默。
  儒家君子同样沉默了一下,其实大可不必问的,自己不也没醉?要说酒量,他自己都不觉得有多好。
  “为何不哭?”
  方圆撑开笑脸,道:“先生忘了,拜师那晚你说的,我在先生面前流泪的次数已经用完了。”
  儒家君子微微颔首,搂着弟子的肩膀坐在地上,接着递给他一坛酒,手里的酒坛与之轻轻碰了碰。
  “这次不算。”
  方圆大口大口的灌着酒,更多洒到了地面上,白衣上。
  这口酒略咸。
  方圆醉了,倒在先生肩头。
  儒家君子羡慕的看着小弟子,他也想醉,可怎么也喝不醉,反而越喝越清醒,越喝越寂寞。
  不喝酒了!
  喝茶!
  大叶茶!
  儒家君子取来面前的茶壶,又随手掬来一捧雪,烧水煮茶。
  这包茶还有许多,两人这个月也没喝去多少,老人昨夜放回了他的浩然正气冠当中,想来是他也不愿小方圆辛辛苦苦采来的茶蒙尘。
  茶比酒忘忧。
  或者,其实不是忧。
  枣木拐棍发出咔嚓的一声清响,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儒家君子取来枣木拐棍,指尖在其上微微一弹,枣木化成木屑落入炉子里,手里多了柄剑。
  万里之外的兼非城剑池曾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剑,后来被一个青衫年轻人取走,青衫独占一斗剑气前,手里一直是这柄剑。
  只是后来剑术实在是太高了,这柄剑撑不起,这才换了剑,但这柄剑同样没有回到剑池,反而是一直挎在青衫腰间。
  没想到到了到了,竟然藏在了一根拐杖里。
  往昔人持剑,后来剑扶人,也是不错的。
  儒家君子认得这把剑,他又不是没去兼非城求过剑。
  兼非城,少年游嘛!
  儒家君子将少年游放到少年的怀里,越看越合适。
  少年郎,好福气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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